2013年1月5日 星期六

王道還:「母語」的演化 聯合報2013.01.05

母語是個政治概念,與「國族」(或者「民族國家」)一樣,都是歐洲現代史的產物。廿世紀以前,世界上大部分地區都是「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所謂風俗,包括語言。而大部分人類社會是父系社會,嫁、娶主要發生在村落之間。剛進門的新娘子除了洗手作羹湯,還必須學習夫家的語言,自不待言。好在過去流行早婚,加上娘家與婆家的空間距離不至於太大,新娘子不難克服語言適應的問題。

簡言之,傳統世界裡無所謂母語。一開始婆婆與媳婦言語不通,是常態。子女從小浸潤在父親、祖父的語言世界裡。這種父系社會有自然史根源:與人來自同一共祖的兩種非洲黑猩猩,雄性一生不離開出生的社群;雌性成年後必須出走、加入其他社群。換言之,黑猩猩社群中的成年雌性,彼此不是從小玩大的伴侶;她們必須結盟,才能抵抗雄性父子檔、兄弟檔的欺凌。

國族以民族概念為基礎。民族的要素雖然有三(血緣、文化、語言),卻以語言最顯著;何況語言又是文化的載體。

不過,這個國族概念在現實世界中,根本禁不起考驗。首先,血緣難以稽考;而且人往往會以人事彌縫遺傳,如收養。其次,人有學習語言的天賦,出生在任何一個語言社群,都能學會當地的語言。再者,歷史、地理或共同利益可以創造超越民族定義的政治實體,如傳統邦國。此外,有些人文建制有強大的包容力,可將不同的語言社群結合在一起,如宗教。

無論如何,歐洲以國族為號召建立的國家,仍然依據民族定義創造了「國語」。對國境內大部分的村落,國語是與鄉音極不相同的語言。有趣的是,在國語的宣傳品中,往往把國語說成母語,也就是把母語當隱喻,重點不在「媽媽說的話」,而是血緣關係。國語政策貫徹實行之後,母語名符其實了,這個詞也就沒用了直到新的政治動機為它找到新的政治意義。或者非政治意義。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決議:公元兩千年起,每年二月廿一日都是國際母語日,提醒世人各國境內少數族群的權益,以促進人文多樣性、文化平等、共存共榮為理想。不過二月廿一日這個日子,仍然是政治選擇。原來是為了紀念一九五二年在孟加拉犧牲的幾位「語言烈士」。當時孟加拉還是巴基斯坦的一部分。那一天,達卡大學的學生示威抗議,要求將孟加拉地區的主要語言(與文字)列為官方語言。結果警察擊斃了幾名大學生。十九年後,孟加拉獨立。

倒是聯合晚報去年耶誕節刊出的一則國內新聞,令人有峰迴路轉的驚豔:「母語」不再是政治工具,成為表裡一致的人文概念。母語就是媽媽講的話,不多也不少。這是因為近廿年國人娶回來的外籍新娘不斷增加,她們的子女在小學學童中已超過百分之十。這些新娘在國內舉目無親、語言不通,無論自身的生活品質,甚至可能連累子女的受教品質。

新北市針對新住民設計的火炬計畫,由內政部推廣到全國,其中一個項目是母語學習營:讓子女學習母語,好與外籍母親談心。於是母語的內涵變得更豐富了:不專指母親對於子女的教育責任,而是子女為了親近母親而做的貼心努力。

源自生活的創意,才有動人的力量。

(作者是生物人類學者,任職於中研院史語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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