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0日 星期日

含羞草 聯合報╱鄭麗卿2013.01.20

沿著牛車路的溝渠兩旁,生長著許多含羞草。土地肥沃,含羞草耐旱又耐溼長得茂盛,枝葉延伸得很長,充滿野性。或許生長在低處,牛車輪帶起的泥巴一次又一次地甩在它的枝葉上,含羞草看起來總是整株灰撲撲的。

同樣一身灰撲撲的是水牛,牠的尾巴一甩,總要驚動幾株含羞草,彷彿驚嚇後的瑟瑟抖動,羽狀複葉便收斂合起,待牛車走遠了才再舒展開來。含羞草開花時淡紫色的頭狀花序,美麗而溫柔。毛茸和銳刺只是它的防禦武器,絲毫沒有冒犯別人的意思。它的觸發閉合運動,也僅是一種防禦的作用。小時候的我們都愛去逗弄含羞草,用手指戳它一下,看葉子慢慢閉合垂下,好像一面神祕窗子對著我們關閉了。我們也耐心地等候它慢慢再舒張開來,再戳它一下,閉合,等待,舒展,再戳……

長大後的有一天,當我回頭檢視家人之間的情感時,我忽然省悟到:我們一家人的情感狀態與含羞草多麼相像啊。平時家人的談話除了日常的應答,親戚農地之類的瑣事,一旦話語觸及自己內心的、情感的,我們總習慣把眼光移開,好像在防禦著什麼,又以種種粗魯的方式在抵抗著什麼,如同含羞草斂葉卻張著銳刺。我們不知如何啟口說些親密的話語,內心的門窗習慣遮掩著。羞澀,表達遲緩,我們一家人,心底有什麼話從來也不用多說,有事情出力去做就是了。似乎言語、表情對我們來說,都是多餘的。

我們也像含羞草一般頑強地生活著,一旦情緒猛然受到干擾,驚動了心底的每一片細葉不知所以,便急急收斂起來,連最輕微的撫摸都拒絕,彷彿深怕互相碰觸之後會生疼。父兄對我們即便充滿疼惜和愛護的心意,也要以責罵的方式來表達,就像我們一直還是不懂事的孩子,就像誰先流露了真情誰就輸了一樣。儘管關愛的眼神不離不棄緊隨在身後,他們仍深怕表現了那柔軟的情感而把頭轉開。因為怕難為情,話語的溫暖、表達愛的肢體動作彷彿都長了刺,會扎人的,而彼此躲避。

最近回鄉,表姊對我提起有個朋友業餘喜歡在鄉間四處攝影。二、三年前的一日夜裡,在媽祖廟她看到一位憂傷的老人到廟裡拜拜求籤。求完籤後老人終於露出笑容,那一臉的滿足滿意與單純,讓她不禁按下快門,她說至今回想起那個笑容猶歷歷在目。表姊看那張照片,驚呼:這人是我大舅啊!那白髮蓬飛而蒼老的影中人正是我的父親。

父親到媽祖廟求籤,是問農事,母親的健康問題,還是其他的什麼事?

向來拙於表達的父親,究竟隱藏了多少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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