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9日 星期五

捨得 洪荒 聯合報 2018/03/09


他在學校第一次牽了你手,第二天便寫了一張字條給你,「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人」,你啼笑皆非,不到二十歲的你們知道什麼是「今生今世」?一時不是一世,但後來你們畢竟結婚了。婚前交往七年讓你們認識彼此吧,婚後三十三年,他的今生今世不只你一人。

在網路書店看到一本書,勸人斷捨離,不只對物品,還包括情緒、飲食,文末並附了一條連結,教人「練習」斷捨離。你正需要這門功課,點進連結,是促銷優惠:「購買本站書系滿1688元送紫色濾籃,1588元送護髮組合,1288元送筆記本,698元送香皂」,你笑了,這可不是斷捨離最好的「練習」嗎?
慾望之網,彌天蓋地,這世界無時無刻不在誘惑你,多少人斷捨離了這個,又奔向那個,眾聲嘵嘵說要簡單生活,卻連「簡單」都是一種商機。
最大的垃圾山在家裡。你從小就知道,那些因慾望而來的,不論有形或無形,都是身外之物,人不要役於物,沒有一樣是真的屬於你,最後都要放下。但是,人之異於其他動物者,即在會蒐集食物以外的身外之物,且成狂成癖,貧富皆然。
放眼客廳、餐廳、廚房、臥房,你還記得買這個那個東西的初念嗎?你當初是多喜歡,才讓這些雜物一個個進入你的領域,占著你的人生?打開衣櫃,那一具具變形的、乾扁的,全是你的皮囊,吊掛在那裡,女人,你有多不喜歡自己,才需要這麼多衣物掩飾和偽裝?你買這件那件時,你以為自己可以變成怎樣?那些一、二十年不再碰的衣服,又是發生何事被打入冷宮?你厭棄它了,還是對自己失望了?或者,你根本買錯了?還是,它一開始就承擔了它本來就承擔不了的任務?
你的婚姻不也如此?你還記得跟這人結婚的初衷嗎?他當初打動你的是什麼?四十年前,他在學校第一次牽了你手,第二天便寫了一張字條給你,「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人」,你啼笑皆非,不到二十歲的你們知道什麼是「今生今世」?一時不是一世,但後來你們畢竟結婚了。婚前交往七年讓你們認識彼此吧,婚後三十三年,他的今生今世不只你一人。
他搬出去時,揀選了四十幾箱書和衣物帶走。他留下的,對他都是垃圾。這些垃圾,包括你和貓。
和他日夜相伴九年的貓,他不要了。貓的名字是法文pourquoi,「布瓜」,意思是「為什麼」。你早出晚歸勞瘁於工作,布瓜是他寂寞時光的暖呼呼小肉球,他現在不要了,他說他帶不走。他曾經多愛牠,每年他去大陸旅遊兩次,每次二十多天,布瓜無精打采食慾不振,他行前總再三叮囑你,一天最好餵五次,才能引誘牠醒來上廁所,餵時要順著牠的毛摸三下,說「我愛你」,必要時把貓糧放在掌心,一顆顆餵。他對你都說不出「我愛你」,只能說「愛你」。他這樣愛牠,但女兒代你跟他談離婚協議時,他明確的說他不要貓,那是你知道他有外遇的第六天,你第一次哭了出來。你哭,人跟人的愛情會變,但人跟貓的感情怎麼可能會變?
愛情就像巧克力,但不是你年輕時以為的浪漫。愛情就像巧克力,是因裡面容許含蟲肢。很多人不知道,巧克力製作過程需要曝曬、發酵,不可避免有蟲,美國FDA法定容許每六件檢體中平均一百公克可有六十小片昆蟲肢體,這屬自然汙染。若要求零蟲屍,就別吃巧克力。
愛情就像巧克力,苦甜之外,還含蟲肢,若把巧克力裡的一點蟲肢、一片碎羽誇大成一隻螂,當然食難下嚥。他不要這個婚姻了,你懂。但是,人和貓的感情何其純粹,人和貓之間沒有人和人之間的柴米油鹽、張三李四,只有單純的信任和依託,你就算到牠尾巴,牠除了厲聲喊疼之外,很自制的沒有伸出利爪,牠知道不要傷害你。這樣的貓,這樣以全部生命交付的倚賴,他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了?而這樣的人,是你當初認識的人嗎?
你哭,不是因他的外遇,你甚至不在乎那女人是誰,他們相遇相愛若讓他的每一天新鮮有趣,你衷心祝福。你哭,是因一個你自十八歲起就認識的美好男子現在連對一隻貓都如此絕情,這世界還能讓人相信什麼?
他挑你不在家時,回來打包行李,女兒說,爸爸離開時有清一下貓砂,她問我,「爸爸還是捨不得的吧?」他離家一周後,布瓜後腿的毛像一片枯倒似的乾草,你帶牠就醫,獸醫梳理、翻了一下,劈頭就問:「你們家最近有人離開嗎?」你吃一驚,這是算命嗎?獸醫說,布瓜健康沒有問題,但貓極其敏感,所以「毛」病可能是「分離症候群」。回家後,你捧著牠的臉,看著牠動人的眼睛,喊著牠的名,布瓜,布瓜,你無法跟牠解釋這世界怎麼了,因為你也不知道為什麼。
若連四十年的感情、三十三年的婚姻都可以斷捨離,還有什麼不能放下的?你環顧家裡,把每個抽屜、角落的東西全都攤開來在燈光下檢,重新思考每樣東西存在的價,丟或留?你問自己:你真的需要它嗎?問題簡單,但回答不易,「需要」兩字極其抽象,感性、理性夾纏,是需要或必要?不必要就不需要嗎?
僅僅清理書桌七個抽屜,就花了三天時間。你發現,這真是一場迷宮大探索,一張張隨手寫的紙片、筆記,散落抽屜各角,靜靜在那裡躺了二、三十年,人鬼不覺,紙都黃了,有些字條上僅三五句話,沒頭沒尾,有上百張,每張都隱隱浮現著年輕、困惑的你,船過水留痕,那些明明白白都是一條條線索,只是當時你不懂,看不到這個迷宮的走法,更不知道「出口」竟是如此。或者,你是懂的,而你希望找到不一樣的出口,只是最後仍然走到這樣的出口。
你清出很多舊物,以前總捨不得丟,但現在若連「丈夫」這樣的人都可以放手了,有什麼捨不下的物?但你還是希望它們不要被直接打入垃圾等級,小心的挑選一些放在家門口,試探是否有鄰居需要。剛開始你很忐忑,結果它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人拿走,這大大鼓舞了你,己所不欲可能正是他人所欲,你的廢物其實可成他人寶物,何不讓它們再有一次機會呢?女兒在波士頓念書時,曾在路邊撿過一套極好的古典音響,稍加整修,寂寥的宿舍從此有了音樂流動;她的同學也曾在路邊撿回他們很需要卻買不起的氣墊床、桌子、椅子,她後來也替她的貓扛回一個被人丟棄的貓抓台。你不倫不類的想起三民主義,國父說的「貨暢其流」應該就是這樣吧,你丟我撿,不正是「貨惡其棄於地也」的精神?
東西堆在家裡變成廢物,那才是真正的不道德。任何東西完成了它階段性任務,就放手吧。你至少丟了四十箱雜物,你聽到你的老屋大大的吐出一口氣,你和它都如釋重負。東西少了,一目瞭然,你反而發現自己擁有如此之多,小自各種釘子、針線、充電器,大至Dyson空氣清淨機,除了心有破洞之外,你幾乎一無所缺。雜物收納歸類,廚房各型鍋子、蓋子掛成一排,大小菜刀也用吸鐵式刀架列成一行,條理井然,伸手可及,「物各付物,各正性命」,當初寫宋明理學論文時引用的話,現在以這樣的方式在生活裡實踐了。
客廳牆壁字畫,也重新調整了位置,小小的變化,氣象一新。最後,你請人整治壁癌,重新粉刷,破破爛爛的雨棚也全部拆換,五十年老屋抬頭挺胸儼然回春。你們原本一直期待都更,該修的不修,該換的不換,積弊叢生,二十年了,你們白頭了,離婚了,人事已非,不變的是都更仍只聞樓梯響,你決定不再等了,日子每一天都要過,每一天都是新的。嶄新的雨棚,不再有歲月積土,陽光明快灑落,亮晃晃的,不斷提醒你,台北的天空其實沒有那麼死灰。雨棚素材清透,晚上街燈亮時,斜穿入室,你連夜燈都不必開了。新棚唯一的缺點是,雨滴不再有土和草可作緩衝,直接打在棚板,聲量驚人,夜深人靜時,點滴在心。
整理房子時,你找到很多照片,都是你們帶孩子出遊時拍的,那些在時間停格的歡樂,此刻忽然變成動畫,你忍不住微笑,那時你們多麼年輕,對未來充滿盼望。你想起媽媽,她一不高興就剪照片,把不喜歡的人剪掉,或把自己剪掉,彷彿剪掉了,那個人就不存在,那件事就沒發生,就可以遺忘。歷史可以這樣刪除嗎?而那段歷史多麼珍貴,你看著照片裡的他,仍能感受你們初為父母的興奮,你難產時,他在助產室陪你兩天一夜,平常看到血就會暈眩的他,在你每次子宮收縮流血時,鎮靜的一次一次替你擦拭,你在開刀房終於生了,他才出去吃飯,平日不喝酒的他為自己叫了一罐啤酒,那時他應多麼喜悅。你還記得你們如何努力作好父母,給孩子說故事、講論孟、背唐詩,帶她們上山下海、出國滑雪,這一張張再也不可能重來的畫面,都是見證,你絲毫沒有剪掉他的衝動,他參與了你人生最美好的一部分,那些美好當時是真的。
辛苦了,你們真的都盡力了。只是,過去了。照片,他一張都沒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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