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5日 星期日

臨終親人該不該插鼻胃管的再省思 文/慧開法師

臨終親人該不該插鼻胃管的再省思(一)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寺副住持、南華大學學術副校長)  轉載自人間福報  2013/3/24

自從〈媽媽最後的生命示現—我的永續生死學功課〉系列文章刊出後,引起不小的迴響,有讀者寫e-mail透過編輯來信函提出一些問題,也有在我公開演講、上課或聚會的場合遇到讀者、學員當面提問討論,其中大家最關心的問題之一,就是「臨終的親人該不該插鼻胃管?」這是關乎親人能否善終與如願往生的關鍵問題,值得再進一步深入地討論。
當初我決定不讓媽媽插鼻胃管,而以點滴輸液提供必要的養分,只有我們兄弟有共識,還有我的學生楊春茶(退休的藥劑師)極力支持,幾乎其他的人都有疑慮和意見,特別是醫護人員,除了耕莘和台大安寧病房的醫生、護理師之外,還有南華生死學研究所畢業的幾位護理背景的學生,以及佛光會的師兄、師姐。他們來醫院看過開媽媽之後,都會有一種錯覺,懷疑開媽媽會不會就慢慢好了起來?也因此對於我不讓媽媽插鼻胃管的堅持,內心都在嘀咕,只是不敢當著我的面講出來。其實我很清楚他們心中的疑慮,就是擔心我會把媽媽活活「餓死」。
有位南華校友特別在去年十月寫e-mail給我,表達她的關懷和疑慮,我非常感謝她,她在信中所提出的一些觀點,對於討論問題很有助益,因此特別將信函內容轉錄於下。
開師父:
周日在台大醫院見到您,從沒見過您如此得憔悴和疲累,真是辛苦您了。當天本就想寫這封信的,思考了兩天,還是決定與您分享自己經歷過的經驗,提供您多一些思考的面向。
三年前,我的母親因失智混亂,嚴重影響生活,不知進食、每天昏睡,身體虛弱我十分擔心,正好在耕莘醫院有場「非癌症八大疾病安寧療護」的研討會,我參加研習後與醫師商討母親是否可參與此計畫,次日安排母親就診,診治後醫師對著我說:「你的母親失智狀況會愈來愈差且照顧會愈來愈辛苦,身體功能會不斷的退化和失能,但卻不到生命垂危,需要在目前選擇安寧療護,你應該思考一下,妳是『想要』母親安寧療護,還是母親『需要』安寧療護?」這句話點醒了我,讓我有了更多的覺察和反省。
原來我只擔心母親會受到折磨,怕她辛苦,卻忽略了母親的現狀,不是母親病況的需要,而只是我的想要。
自以為是臨床護理出身又學過生死學,對這些都夠理解,能夠坦然面對,能夠割捨,卻忽略了生命真正的意義和價值。母親走向生命盡頭前的這些過程,需要我們協助照顧和陪伴,才是我的生命功課。
有這樣的領悟後,開始朝向一切以母親的需要為主,而不是方便我們的照顧。今年母親九十一歲了仍是中重度失智,行動靠輪椅,照顧靠看護,身體功能退化也依然可以生活。
今天中午,我又去了台大醫院探望伯母,這兩天病況又有些進步,表達得更清楚,除了右側側癱和無法言語外,生命徵象都穩定,這樣的狀況以我的理解,應該屬於心血管科或是神經內科的病人,而不是安寧療護的病人,可能更能貼近伯母目前病況的需要。目前伯母的生命狀況,不也是另一種生命意義的展現嗎?更是你們家人新的生命課題,不是嗎?
開師父,恕我以上的直言,因為與您不止是師生更是好友,當然這些都只是我個人的想法而已。失禮之處請多多包涵!
祝福您 平安健康
信中所提到的「你應該思考一下,你是『想要』母親安寧療護,還是母親『需要』安寧療護?」我完全同意。其實我們的關懷是一致的,都是為了媽媽好,但是認知有相當大的差距。
我在南華和佛光大學教授學術研究與論文寫作的課程時,不斷對學生強調,我們面對宇宙人生時,不能只看到「表面的問題」和「問題的表面」,而是要洞察「問題背後的問題」(the question behind question)。
我很坦白地說,醫護人員及團隊只看到與關心「醫療」層面的問題,而我看到與關心的是「醫療」層面背後「靈性生命」層次的問題。


臨終親人該不該插鼻胃管的再省思(二)
轉載自人間福報
2013/3/31
作者:慧開法師 (佛光山寺副住持、南華大學學術副校長)
我從十年前就開始關注媽媽的老化情況,俗話說「母子連心」,我怎麼會不知道媽媽的需要?我會在接下來的討論中清楚地說明。
《大學》有云:「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在此,我必須先點出「醫療抉擇問題」背後的「根本問題」——也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觀」與「生死觀」,而這個「核心思維」的建構與否?以及立基於此的「生死信念」之有無?才是所有醫療抉擇「思維」與「行為」背後的「根本問題」之所在。
如果這個根本問題不先解決,那麼當我們不得不面臨親人「生死大事」的「關鍵時刻」,所有的「醫療抉擇」往往都會陷入「進退維谷」的兩難與「作繭自縛」的困境。
我曾經在本專欄〈從數學與物理概念談起〉一文中提到,在數學的領域,當一個算式或問題「看似」無解,往往並非是問題「本身」無解,而是所給予的「數系集合」或「定義域」太小了,以至於無解。如果擴大它的數系集合或定義域,即有可能迎刃而解。
同樣的道理,生命的方程式,如果放在「只有一生一世」的「封閉」思維架構中,只會讓我們「作繭自縛」,結局就是「此題無解」。但是如果放在「十方三世宇宙生命觀」的「開放」思維架構中,則不但有解,而且蘊含著無限的契機與希望。
其實,生命本來就是一種連續函數,「生」與「死」本來就是緊密相連的,是我們的錯誤認知與觀念,把它們割裂了,只要轉一個念頭,就可以把它們重新接上。
我們終究必須面臨的生離死別情境,如果以「三世生命觀」的時空架構與宏觀視野來看,就不再是天人永隔的無解難題,而是可以有「生生世世、感應道交」的精神共鳴,以及「天地何處不相逢」的因緣契機,可以轉化、超越心理上的徬徨無助與心靈上的悲傷哀痛,乃至超克面對死亡的無謂恐懼。
當我們不得不面對親人臨終的肉體生命極限時,加上醫療措施也已經到達科技的極限時,就不應該消耗親人的精神及體力去對抗病魔,或者無謂地拖延其病體的生命,而是應該幫助親人保留最後的精神及體力,讓親人好好地「活著」準備「往生」。這時家人最該做的事,就是排除所有不當的醫療干擾,全心全意地陪伴、照顧臨終親人,不管時間長短,積極地「醞釀」往生的契機,然後安然地「往生」到親人信仰上或者心目中的歸宿。
說到這裡,有個攸關生死大事的「核心概念」需要特別釐清,就是「往生」一詞。「往生」到底是什麼意思?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往生」只不過是「死亡」一詞的「同義辭」或「委婉修辭」,亦即英文中的「euphemism」;對於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來說,這是一個沒有實質意義的抽象名詞。
就我的理解,「往生」一詞不是一種避諱死亡禁忌的「euphemism」,而是具有實質意義的「動詞」,具體表述靈性生命超克肉體束縛,跨越死生之際的生命開展行動。
從理論的層面來說,「往生」是生命的一種轉換機制,也是三世生命的前後銜接歷程。我在五年前提出了「生命的永續經營觀」,是結合佛教的義理與現代的經營理念,其實從宗教的觀點來看,靈性的生命本來就是永續的,但是很弔詭的,我們對於生命的的經營沒有永續。
從實踐的層面來說,「往生」是一種「功夫」,必須透過修持以及善根因緣才能達成。我在二十年前就提出:「真正的往生」是需要精神與體力的,「真正的往生」是在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就去了他的目的地,而非等到死掉以後才走的。
我為什麼要談論這些「生命觀」和「生死觀」的問題?因為我親身參與末期病人的臨終關懷與往生助念實務,前後已超過二十年的經驗,看過太多幸與不幸的實際案例,深深體會到,如果這些根本問題沒有釐清與解決,往往就會陷入現代醫療迷思的天羅地網而無力抗衡,或者是囿於家人曲解孝道的愚昧而無力反駁,平白錯失能夠幫助臨終親人往生的寶貴時機,甚至於讓親人受盡現代醫療的無情大刑伺候,最後「含恨而終、乘怨再來」。
臨終親人該不該插鼻胃管的再省思(三)
轉載自人間福報
2013/4/7
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寺副住持、南華大學學術副校長)
我們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的至親長輩,在年享高壽之後,能夠為他自己的生命畫下圓滿的句點而善終,但是現代社會的主客觀環境,卻往往讓人不得善終,甚至於飽受折磨痛苦而終,這是非常弔詭而無奈的現狀。
有一次我和蓮花基金會董事長陳榮基教授,談論臨終關懷的問題時,他引述台大醫院柯文哲醫師的話:在加護病房裡的末期病人,家裡愈是有錢、有權、有勢的,愈是不得好死。為什麼?因為愈是家大業大的臨終病人,家人愈不捨得讓他走,他會愈有可能受到現代先進醫療措施極致的照顧(說得更坦白一點,比較像是「大刑伺候」),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家屬一定會要求「急救加搶救」,一直救到救不了為止。
多年前,我曾邀請國內安寧療護的推手趙可式教授到南華大學演講,在演講當中,她說她曾經照顧過的一位絕症末期病人,在治療的過程中,病人身上一共插了三十七根管子。最後病人走了之後,為了清除這三十七根管子,也為了維護病人的死亡尊嚴,趙可式教授用愛心和耐心足足花了三個半小時,才把那三十七根管子清理乾淨。大家想想:這樣的過度醫療怎麼會有死亡的尊嚴與品質呢?哪裡談得上善終呢?
會發生在那位病人身上的類似案例,也極有可能會發生在我們的親人、甚至於我們自己的身上,大家可要有心理準備以及預防措施。
我在各地演講時,經常引述這個實例,然後問聽眾:「各位將來要走的時候,希望自己身上會插幾根管子啊?」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回答:「一根都不要!」我又問:「到時候,您作得了主嗎?萬一您身不由己了,只能任人擺布,到了這時候怎麼辦?」
即使您已經預立了遺囑,甚至簽了「不施行心肺復甦術(DNR)意願書」,都不一定有用。孟子說過:「徒法不足以自行,徒善不足以為政。」當您已經沒有行為能力的時候,您所簽署的所有文件都不會自行發生效力,而是需要有人來執行才能生效,並且還要按照「您的意願」忠實地執行,您的「往生品質與尊嚴」才能獲得實質的保障。
各位讀者:坦白地說,這是非常高難度的事,屆時到底如何抉擇後續的醫療措施?往往家屬及子女間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甚至於子女反目、兄弟鬩牆。
有的病人已經年過九十,甚至於是百歲人瑞,最後一旦觸及「要不要急救?」的問題,往往「搶救派」會占上風,之前病人簽署的文件都形同具文。
以我二十多年的實地經驗,我很少看到病人的家屬達成共識、意見一致的,更少看到有病人的子女或家人願意且膽敢站出來力排眾議,「捍衛」病人的往生品質與尊嚴。即使有子女想要站出來捍衛,但是因為在家族中輩分低,或是嫁出去的女兒等等情況,根本幫不上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只是活著的時候如此,就當我們面臨自己的生死大事時,也是「身不由己」啊!
聽我這麼一說,有人就開始擔心了:「這樣說來,在善終和往生的路上,豈不是大家都危機重重、險象環生、前途堪憂?」答:「的確如此!不是我危言聳聽。孔子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所以我們要未雨綢繆,早作準備。」再問:「那麼,有沒有解套或預防的方法?」答:「當然有!」我為什麼不厭其詳地談論這些問題?就是為了幫助大家未來能夠「善終」與「如願往生」。
世俗所講的「善終」,從佛教的觀點來看,還只是屬於「消極」、「被動」與「期待」的低階生命層次;而淨土法門所講的「發願往生」,則是屬於「積極」、「主動」與「進取」的高階生命層次。借用武俠小說的用語,「發願往生」是「生命永續經營」的「武林絕學」,是上乘的生命實踐功夫。
「發願往生」絕不是一廂情願的迷信或是空泛的理論,而是確實可行的實踐法門,有很多古今大德的往生實例可作為佐證。
接下來,在討論插不插管的同時,我會運用現代的概念及語言,為大家逐一解說「如願往生」的祕訣和心法。

臨終親人該不該插鼻胃管的再省思(四)  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寺副住持、南華大學學術副校長)  轉載自人間福報 2013/4/13
我們再回到「該不該插鼻胃管」的問題思考,在媽媽最後住院期間,大多數人所關注的是「生命延續」的問題,這是屬於「身體生命」層次的思考,所以大家心中疑惑的是「為什麼沒有幫媽媽插鼻胃管?」
而我所關注的是「生命換檔」的問題,這是屬於「靈性生命」層次的關懷。在這個時節因緣,我們兄弟最重大的課題任務,就是「讓媽媽能夠善終而且如願往生」,這和大多數人的觀點,是分屬於兩種不同生命層次的思維與關懷,所以彼此之間顯得頗有衝突。
絕大多數現代人之所以無法善終,主要還是因為在思想觀念上,不能接受「肉體生命終究會停擺」的「自然性」與「必然性」,也看不到「靈性生命無限」的「永續開展性」,所以就不斷地運用現代醫療科技來抗拒死亡,一昧地阻止死亡的到來。最終所造成的嚴重後果就是,「平白錯失」真正能夠善終與往生的「寶貴契機」,最後不是「死得很痛苦」,就是「活得很痛苦」。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提出「見好就收」、「瀟灑走一回」、「不要拖過生命的賞味期」、「不要變成生命的延畢生」等等「善終口訣」的思想脈絡,這些都是我刻骨銘心的肺腑之言。
古代沒有CPR等急救方法,也沒有延續肉體生命以及拖延死亡的先進醫療設備與措施,但是很弔詭的,就是因為沒有先進醫療措施的干預與折磨,古人反而比現代人容易善終。
在過去這二十多年來,我見過「預知時至」且「如願往生」的例子,也帶領過臨終及往生助念,協助絕症末期病人安然捨報往生;然而遇到更多不幸的例子是,我明明看到了病人有善終與往生的機會,卻因為家屬的觀念作祟與種種主客觀因素,最後不是讓病人「死得很慘」,就是讓病人「活得很慘」,掛在病床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此,我絕對不會容許這一類的事情,發生在自己媽媽身上。
大家一定會問:「你怎麼知道媽媽的時間到了?」答案是「將心比心,而且是長時間的親情互動與關懷留意。」我決定不讓醫護人員為媽媽插鼻胃管,絕對不是在媽媽住進醫院後,我才「臨時起意」或者是「一時」的判斷,而是基於母子間長期的親情互動與了解,包括媽媽的人生態度、個性、脾氣、好惡等等,而不只是我,幾個弟弟也都非常了解媽媽的生死觀與需求。
十年前,媽媽開始明顯地老化,記得有一次回去看她,跟她聊天,她說:看著幾個兒子陸續成家立業,幾個孫兒、孫女也都逐漸長大成人,書也都讀得很好,她感到非常欣慰,很有成就感,只是擔心我(因為出家了,沒有子女)將來老了沒有人照顧。我馬上安慰她說:不用擔心,將來佛光山常住會照顧我,而且我們兄弟感情很好,幾個弟弟也會照顧我的。
講著講著,媽媽有感而發地說道:自己活了大半輩子已經夠本了,人生的責任也都盡到了,接下來「該要準備收攤了」。媽媽用很平靜和緩的口氣,不帶任何情緒地對著我說出「該要準備收攤了」,我聽起來卻是如雷貫耳,非常震撼。
媽媽的性格非常爽朗,直心待人,處事明快,非常「阿莎力」,不會拖泥帶水,可以說是女中丈夫。現在連面對人生的大限——絕大多數上了年紀的人都是避諱莫名,唯恐一談到與「生死」相關的話題就會觸了霉頭——媽媽都以平常心對待,這讓我非常感動與欽佩,也覺得非常安慰,知道可以跟她不需拐彎抹角地談論生死大事的課題了。
眼看著媽媽的身體逐漸衰老退化,耳聽著媽媽坦然面對生死的心聲感言,我開始很認真地跟她講述彌陀淨土法門,告訴她發願往生的道理,教她誦念《阿彌陀經》與稱念彌陀聖號,媽媽也都欣然接受,身體力行。我請小弟開定為媽媽準備一台手提音響,可以播放佛號的錄音帶及CD;從此,誦經、念佛成為媽媽的日常功課,一大清早起床後,她就用音響播放台語早課的錄音帶,到了晚上連睡覺也都播放著佛號助眠。

臨終親人該不該插鼻胃管的再省思(五)   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寺副住持、南華大學學術副校長)  轉載自人間福報  2013/4/21
五年前,媽媽老化的情況更嚴重了,體力更明顯地退化了,連一些基本的家事也都做不動了,我們兄弟決定請一位師姐,在白天的時間,來家中幫忙料理三餐和打掃。
我每次回去看媽媽,她都跟我訴說體力嚴重衰退的苦楚,還一直問我:「為什麼阿彌陀佛還不來接我?」我就安慰她說:「別著急,時間還沒到嘛!時間到了,阿彌陀佛自然就會來接您了。」
三年前,媽媽開始出現輕微失智的徵兆,我請二弟開憲帶媽媽去恩主公醫院,請當時的院長陳榮基教授為媽媽檢查,經過一系列診斷,確定腦部長了一個拇指大小的鈣化組織,所以造成失智的現象。還好是良性的,所以也不需要開刀,密切注意,定期檢查就好。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從此媽媽變得很快樂,原本讓她憂慮的事情都不再聽她提起,我認為是佛力加持,菩薩保佑。
兩年前,因為爸媽在家裡都發生了跌倒事件,我們兄弟決定要申請一位外勞,能夠全天候在家中照顧兩位老人家。剛開始媽媽不願意讓外人住進家裡,後來我們跟她分析,如果沒有人全天候照顧他們兩老的嚴重性,她也就接受了。
回顧過去這十年來,媽媽的生命曲線不斷地逐漸下滑,從還能做家事到沒有體力做家事,從行動自如到走路需要用拐杖,從耳聰目明到輕度失智,到後來連飲食、排便都有困難。
媽媽的生命曲線終於進到一個關鍵階段,讓我們兄弟必須認真地思考,媽媽似乎已經面臨人生的畢業考試了,所幸媽媽自己心裡已經有了準備。
有關媽媽往生前那三個月期間,身體狀況的變化,我在上一篇〈媽媽最後的生命示現—我的永續生死學功課〉系列文章中,已經有完整的記錄,於此不再重述,但是要強調其中的一些關鍵點。
原本我一直以為媽媽是因為從床上跌到地板上,才導致中風的,後來和二弟開憲認真地討論這件事,再加上醫生診斷的結果,才知道原來是媽媽已經腦部中風了,因為要翻身無法自我控制,所以才跌到床下。
在媽媽住進耕莘醫院後,做了MRI(核磁共振攝影),醫師診斷確定腦部有三分之一的部分,因為大面積血栓造成缺血的狀態,幾近壞死,導致不可逆轉的腦部功能喪失,而且無法言語,所幸媽媽還有意識。
這就是我們兄弟不得不面對的關鍵時刻,我們兄弟都很清楚,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要運用現代醫療科技,延續媽媽身體層次的生命,拖個三年五載,不會是太大的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於,媽媽的病體只會繼續退化下去,根本就不可能枯木回春。如此延續媽媽病體的生命,意義何在?為了表現我們兄弟對媽媽的不捨與孝心嗎?那是非常愚昧的想法。
假如真的是用延續媽媽病體生命的方式來處理,我可以預見,而且斷言,拖到最後,媽媽必然會出現器官衰竭,甚至於是多重器官衰竭的情況,終於耗盡生命而亡。正因為生命機能不斷地耗損流失,終至完全衰竭,所以根本就無法正念現前,之前所累積了十年的念佛功夫與往生資糧,將完全付諸東流,前功盡棄。
原本明明就有機會善終與往生,卻因為家人愚昧的認知與錯誤的作為,平白地失去寶貴的往生機緣,再回頭已百年身。這就是我不能容許發生在自己媽媽身上的「生命悲劇」;因此,我堅決不讓醫師為媽媽插鼻胃管。
就是因為媽媽沒有插鼻胃管,所以我們家人才能夠在不受醫療干擾的情況下盡心照顧媽媽,也才能夠如願地把媽媽接回家中;正因為沒有刻意延緩媽媽的生命節奏,所以也沒有出現器官衰竭的情況。
在最後那一個半月期間,我們不斷地在媽媽身邊,為她誦經、念佛、回向、引導,幫助她提起正念,為的就是「醞釀與佛、菩薩感應道交的契機」。最後,媽媽在孫兒弘觀、孫女弘音的佛號聲中,眼中含淚,意識清晰,面帶微笑地捨報往生。家人都深信媽媽已經往生到了佛、菩薩的座前,所以我們在悲傷的同時,也至感欣慰。

臨終親人該不該插鼻胃管的再省思(六) 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寺副住持、南華大學學術副校長) 轉載自人間福報 2013/4/28
如果您希望親人能夠「真正地」如願善終及往生,那麼「臨終關懷」絕對不只是針對「醫療面向」或是「身體面向」的生理層次來做決定,而是要從「生命永續經營」的「靈性關懷」層次,來「回應」及「回向」親人一生的「生命態度」與「生死觀」,才能做出讓臨終親人能夠「如願善終及往生」的最有利抉擇。
在此,我要回憶幾件往事——有關媽媽的人生態度與生死觀的具體寫照——來說明上述的觀點與主張。
一九八二年,我決定要剃度出家時,媽媽當然十分不捨,但是她知道我心意已決,並沒有反對,更沒有阻攔。我出家之後,她很歡喜地接受了,在公開以及私下的場合都稱呼我「開法師」或「開師父」,顯示出媽媽開闊的人生態度。
一九八四年,二弟開憲要赴美國馬里蘭州大學留學,媽媽和弟妹沈冬一同到機場送行,當時二弟夫婦新婚才一年,弟妹非常不捨,情不自禁,淚灑機場。媽媽有一次跟我聊天,提到了這件事,笑著對我說:「冬冬真沒出息,開憲不過就是出國留學嘛!不久就會回來,哪需要這麼難過?」媽媽對於人生的聚散離合,看得很平常,態度很瀟灑。
一九九○年,媽媽發現左邊乳房出現了異常硬塊,就到醫院檢查,診斷出得了乳癌第二期。媽媽當機立斷,決定接受手術,然後進行後續的治療。手術與治療後的身體復原情況很好,二十多年來癌細胞不曾復發,只是因為左邊乳房整個切除,影響了身體的血氣循環。我提這段往事,想說明的是,媽媽對於「老、病」的因應態度,是十分坦然而明快的。
媽媽處事俐落,毫不拖泥帶水,樂於助人,不喜歡麻煩人家。如果我們讓她插了管子,然後讓她長年臥病在床的話,以我對媽媽個性的了解,她絕對會很生氣。因為我們違背她的行事風格及意願,害她不上不下,歹戲拖棚。
最後,就是所謂的「臨終脫水現象」,這是一種臨終階段身體變化的自然過程。臨終階段的病人會出現脫水現象,主要是因為「無法」、也「不需要」再進食及喝水,其實這樣可以減輕身體的負擔,有利於往生,就像「落葉歸根」一樣。這時候,如果再不斷地為病人餵食乃至灌食,等於是不斷地增加臨終病人的身體負擔,多半會造成「臨終水腫現象」,是非常不利於往生的。
除夕夜,我先回佛光山圍爐,然後再回台北陪爸爸過年。大年初一,我寫e-mail給一位南華校友,她說要向我懺悔,我問為什麼要懺悔?她談到之前寫email給我的事,原本她質疑我不讓媽媽插鼻胃管的決定,後來在開媽媽往生後三周,她自己的媽媽也往生了,她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我那麼堅持。
她說:「開師父,您的靈性層次太高了,所以當時我們都無法理解。經歷了自己母親往生,才了解您堅持的道理,也希望您能夠幫助更多人。」
真正的臨終關懷,是親人靈性生命的「安頓、轉化與開展」的課題,此時醫療所扮演的角色,應該是旁助「善終及往生」,而不是阻礙,「要不要插管」的答案就很清楚了。
我再問大家:「將來您要告別人生舞台時,希望身上插幾根管子啊?」您一定會說:「一根都不要!」同理,您希望自己的親人在臨終時身上插幾根管子啊?將心比心,應該也是「一根都不要!」您說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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