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5日 星期日

媽媽最後的生命示現—我的永續生死學功課 文/慧開法師

媽媽最後的生命示現我的永續生死學功課(一)   轉載自人間福報    2012/12/1612/22
文/慧開法師(南華大學代理校長、佛光大學佛教學系教授)

上個月二十四日晚上八時許,媽媽在二弟開憲一家人的陪伴下,由兒孫訴說著當年在佛光山大雄寶殿的珍貴回憶。
媽媽眼角含著淚水,面帶著微笑,聽著孫兒弘觀、孫女弘音(我的姪兒、姪女)高聲唱著佛號,最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在家中安然捨報往生,享壽八十三歲(虛歲八十五)。
十五分鐘後我回到家中,我的心情是悲欣交集,悲傷的是再也聽不到媽媽的關懷話語和爽朗的笑聲,欣慰的是媽媽除了持續老化以及腦部出血中風之外,沒有罹患任何惡疾絕症,也沒有拖延到多重器官衰竭,更沒有承受任何不必要的現代醫療折磨與苦難,身心清爽地告別這一期的人生舞台,正念現前地邁向生命永續、佛國之旅的航程,我們兄弟都深信媽媽已經歡喜地跟隨佛菩薩的接引,到了佛菩薩的座前,聆聽佛菩薩的開示,也仍然庇祐著我們。
回顧我自己這一生,我的雙親不只是我的生身父母,也是我的佛學與生死學啟蒙導師,一直到現在,我的所思與所學都不斷受到父母親極大的影響和啟發。
我自幼就非常愛好美術、音樂、文學、詩詞以及數學,上了初中之後醉心於數學和物理,嚮往著經由數理科學探索宇宙的奧祕,建中畢業後以第一志願考入台灣大學數學系,希望能實現幼年時的願望。但是因為身在軍旅的父親因公受傷跌斷左腿,住院前後六年,所以我的整個大學生活,就在台大校園與三軍總醫院之間來回穿梭中度過。
住院四年之後,父親的病情一直未見好轉,在我的勸導之下,他下定決心接受手術鋸掉左腿,並且開始虔誠持誦《金剛經》。在不可思議的佛力加持下,父親的截肢手術出奇地成功,術後的休養復健過程雖然辛苦,但身體的康復情況十分順利,在醫院裡度過了五個寒暑之後,終於能回到家中。
在醫院裡照顧父親的漫長歲月當中,我看盡了生老病死的劇碼與生離死別的情境,深深體認到生命的無常,也因此激發我從原初欲深入探索宇宙的奧祕,轉為立願於人生病痛苦難的關懷,以及生死玄機的參究,也種下日後出家的因緣,以及不自覺地醞釀出今日研究、教授及推廣生死學的契機。
在《論語.里仁》篇中,孔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這句話的用意,當然是指為人子女的一種孝道表現,要記得父母的年紀,一方面慶幸他們能年享高壽,另一方面卻也憂懼他們日漸衰老。孔子此言已然隱含了為人子女終究將面臨父母百年之後的喪親心理壓力。「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是大自然的現象,也是人生的寫照。然而,雙親「年享高壽」與「日漸衰老」的共存兩難狀態,形成了一種十分弔詭的生命情境。
三年前,我開始察覺到媽媽似乎出現了輕微的失智現象,每次我回去探望她的時候都發現,同樣一件事或者同一句話,她會每隔一、二分鐘就問我一次,如此不斷反覆問我好幾次,但我又觀察到她並不是故意重複問的。我覺得情況有異,就告訴二弟,需要帶媽媽去看醫生。後來請恩主公醫院院長,暨蓮花基金會董事長陳榮基教授(也是台大晨曦學社老學長)協助安排,由二弟帶媽媽赴恩主公醫院仔細檢查,經過電腦斷層掃描,確定媽媽的左腦局部出現了鈣化的現象,約拇指大小,但是屬於良性的組織,且不會迅速擴大,故無生命危險,只是影響了短期記憶與運算能力。
因為媽媽年事已高,陳榮基院長建議不需做手術治療,只要定期檢查、密切觀察就好。為了因應這樣的變化情況,我們兄弟決定要申請一位外勞,全天候在家中照顧爸媽的飲食起居及整理家務。
當年我決定出家時,媽媽非常不捨,難過得流淚,因為我是長子,也是她寄望最深的兒子。三個弟弟從小到大的求學過程都是我引導帶領的,媽媽滿懷寄望我能帶頭把家業撐起來,為陳家爭一口氣。
出家後,感謝師父的提攜,後來我擔任普門高中的校長,又應師父上人的邀請,將父親接到佛光山長住。以此因緣,媽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上山探望父親和我,從此她成為全山大眾人人讚嘆的「開媽媽」,這是她畢生最歡喜、引以為榮的一個稱呼,當初她的不捨也轉為親近佛門的法喜。
後來二弟開憲結婚,是在佛光山大悲殿舉行佛化婚禮,由師父親自福證開示,媽媽更是開心得合不攏嘴。父親也變成「開爸爸」和「陳老師」,在山上以筆墨書法服務常住文書所需,以及和大眾結緣,同時也在叢林學院教授書法與裱褙,前後十六年。後來因為體力衰退、胃腸不佳而告老回到台北家中,如今高齡八十八歲。
民國七十五年十月,媽媽帶著一歲多的長孫弘觀,一同在台北普門寺皈依三寶,媽媽皈依在星雲大師座下,法名「淨慧」,弘觀則皈依在心平和尚座下。之後,媽媽開始聽經聞法,還特別精挑細選購置了一套佛桌和花瓶,在家中供奉了西方三聖以及祖先牌位,早晚上香。
大約從十年前開始,媽媽的老化現象逐漸明顯,每次我回台北看她,她都跟我訴說身體老化的負擔,雖然沒有什麼大的病痛,但是深感體力大不如前,活得愈來愈辛苦。我勸她要用功誦經念佛,同時要發願往生阿彌陀佛極樂淨土。
我使用電腦排版、列印、裝訂了一本大字的《阿彌陀佛經》,她很歡喜地每天持誦,不熟悉發音的字,還在旁邊用日文片假名注音。
每次有機會回台北看媽媽,我都會向她解說彌陀淨土法門,特別是「信、願、行」三要的道理。我特別跟她強調「深心發願」是「往生淨土」的關鍵,有了真正想要去佛國淨土的「意願」,才有精進念佛的動力,也才有「往生」的把握。
尤其重要的是,一定要保留精神和體力作為往生之用,這樣才能跟佛菩薩相應;也就是說,當往生的機緣成熟,佛菩薩前來接引的時候,自己一定要保有精神和體力,才能夠「正念現前」而跟隨佛菩薩前往佛國淨土。
我不斷提醒媽媽,千萬不要拖到身體機能衰敗,甚至於多重器官衰竭,如果病到奄奄一息,精神和體力都耗盡了,那就根本無法「正念現前」,恐怕只能隨波逐流六道輪迴,真正往生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媽媽的老化過程,與她自己的心理反應,對我而言是很重大的生命示現與啟發,也是我身為生死學教授的切身功課。
或許身體老化的負荷,讓她覺得愈來愈沉重,大約從五年前開始,每次回去看媽媽,她就問我:她每天早晚誦經念佛已經很用功了,連睡覺的時候都用錄音機播放佛號,一心一意等著佛菩薩來接引,為什麼佛菩薩還沒有來接她?我就安慰她不要著急,時候到了佛菩薩自然就會來接她。
在我們申請外勞照顧爸媽之前,曾經請過住在附近的一位師姐,在白天的時間來家中幫忙料理三餐和打掃。據師姐轉述,媽媽曾經說過她夢到了阿彌陀佛,但是阿彌陀佛說:她的時間還沒有到,所以要她先回來,等時間到了再來接她。

媽媽最後的生命示現我的永續生死學功課(二)文/慧開法師(南華大學代理校長、佛光大學佛教學系教授)  轉載自人間福報         2012/12/302013/1/6
雖然媽媽之後出現了失智的現象,並經醫師診斷確定,但是我們兄弟都認為這是不幸中有大幸,而且深信這是佛菩薩的加持。媽媽雖然生性樂觀開朗,但是因為責任感重,所以她為了兒子、孫子操心掛念也多。此外,由於自幼在原生家庭中經歷了許多不公平的待遇,一直念念不忘,因此我很擔心這會成為她未來要往生佛國淨土時的障礙。
感謝佛菩薩的慈悲庇祐,自從媽媽輕度失智之後,她變得非常快樂,原本的操心掛慮明顯地都放下了,過去念念不忘而且一再重述的成年往事,也都不再聽到她提起了,甚至也不像以往逢人就會介紹誇讚自己的兒子、媳婦、孫子、孫女如何如何。媽媽似乎返老還童了,從此不但不再聽到她重述不愉快的回憶,反而經常聽到她哼著幼時和年輕時熟悉的歌曲,〈青春嶺〉是我們最常聽到的,還有其他類似的活潑輕快曲目。
她還跟小弟開定說,她想要看《汪洋中的一條船》和日劇《阿信》,小弟就趕緊買來全套的DVD影片,讓媽媽隨時可以自行播放。媽媽就在誦經念佛之餘觀賞影片,看到後來對劇情內容都瞭若指掌。
媽媽每天誦經念佛的功課,並沒有因為失智的症狀而受到絲毫影響或中斷,反而更加相應。我每次回去看她,都一再鼓勵稱讚她的用功念佛,同時感謝她的養育之恩。每次我問她這輩子有沒有什麼遺憾?她都很乾脆爽快地說:「沒有!」同時提醒她要發願到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那裡,她也都很乾脆爽快地點頭說:「好!」我們兄弟都為媽媽感到非常欣慰。
今年九月八、九兩日是佛光山兩年一度的佛光親屬會,原本已經跟爸媽說好,我們兄弟要帶他們二老,還有媳婦、孫兒們一同去佛光山參加盛會,不料在九月五日媽媽因為吃了別人送的粽子,不斷嘔吐,送到雙和醫院掛急診,到了九月八日早上才出院,因此錯過了親屬會。從醫院回家之後,媽媽的意識狀況就不是很好,昏昏沉沉的,雖然有意識,但提不起精神,問她話也不太有反應。
最明顯的身體情況改變,是她的排便有困難,老是覺得胃腸裡的東西排不出來,因此不太願意進食,頂多只是吃流質的東西,反而不斷要求外勞Yani幫她用甘油球灌腸,但是卻沒什麼效果,讓她很苦惱。
九月二十一日下午,我在佛光大學教課,晚上在永和學舍演講,結束後接到小弟的電話,說他在傍晚時分送媽媽到雙和醫院掛急診,原因是媽媽在家裡上廁所時,因為雙手無力扶不住拐杖椅而跌倒,臉頰和整個下巴都瘀血。我趕到醫院看她時,已經晚上將近十點,她還在昏迷中,叫她也沒有什麼反應。因為學校已經開學了,隔天我在南華有生死學研究所碩士專班的必修課,所以必須趕回學校,由二弟留在醫院照顧媽媽。後來二弟告訴我,到了凌晨三點左右媽媽自己醒過來,一睜開眼就問他:「這是哪裡?我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也在這裡?」接著就說她要上廁所。
在雙和醫院急診處,醫生檢查了半天檢查不出什麼大問題,只是懷疑媽媽的心臟有問題,本來想留她繼續住院觀察,但是媽媽一面吵著要上廁所,一面吵著要回家,所以就在九月二十二日出院回家。二十三日下午我回到台北,兄弟們約在二弟家裡,一同商討媽媽的後續照顧問題。
雖然我們已經申請了外勞在家中二十四小時照顧父母,但是媽媽的身體持續有狀況發生,而父親因為少了一條腿,行動不便,這半年來體力更加衰退,連用柺杖都有困難,改坐輪椅,在這樣的情況下,外勞要同時照顧兩位老人家,難免會有顧及不到的時候,比如說兩位老人家同時都要上廁所,外勞就無法一時兼顧。有鑑於此,我們兄弟商量之後,決定從九月二十三日開始,由我們兄弟和姪兒弘觀輪流排班,晚上回家陪伴二老,有任何突發狀況,馬上通報。
我們肉體的死亡主要有三個因素:疾病、老化和災禍,因為天災人禍乃至不幸意外事故而死亡的人,就比例上來說其實是相對少數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因為老化以及惡疾絕症而死亡的。然而現代人拜醫療科技的進步與普及之賜,卻面臨了一種死亡的弔詭困境而不自覺,絕大多數人——不論是否惡疾絕症——都是拖過老化的極限而陷入末期疾病,或身體機能衰敗的困境,然後是靠著插管以及醫療機器來延續肉體的生命現象,最後將體力與精神完全消耗殆盡而痛苦地命終,這是身為現代人的終極無奈與死亡悲劇。
從我多年的生死學教學以及臨終關懷實務經驗的心得,我堅信理想的善終情境,應該是在個人老化以及生理機能退化的自然過程中,預知時至,自己與家人都能坦然地面對及迎接死亡時刻的到來,進而轉化為往生的契機。因此,我堅持要維護媽媽的生命品質與死亡品質,以及捍衛她的生命尊嚴與死亡尊嚴,不讓她陷入現代醫療的折磨與困境。非常感謝我的三個弟弟也都有此共識,我們兄弟得以同心協力地陪伴媽媽,讓她很有尊嚴地走完這一期生命的全程。
十月十二日下午,我到佛光大學佛教學院教授博、碩士班的「學術研究與論文寫作」課程,晚上回去探望爸媽,因為很晚了,媽媽已經就寢便沒有打擾她。隔天一早,聽到撲通一聲,發現媽媽從床上跌落地板,趕緊將她抱回床上。這時呼喚她已無回應,看起來是陷入昏迷的狀態,我馬上通知二弟和小弟,接著打電話給我的學生,也是我們的醫療顧問賈淑麗科長(衛生署國民健康局),告知媽媽的狀況,詢問她的意見。淑麗建議先行觀察,看看有無變化,再決定是否送醫院。二弟和小弟,很快就回到家中,經過一個上午的觀察,媽媽仍然處於昏迷的狀況,並沒有好轉,淑麗建議送新店耕莘醫院,同時她也幫忙聯繫安排住院事宜。下午二時,由二弟和小弟送媽媽到耕莘醫院住院。
媽媽住進耕莘醫院後,經過醫生的診斷,初步確定是腦部中風,也很快就做了腦部的電腦斷層掃描,但是無法判定是出血型還是缺血型的腦中風。直到二天後做了MRI (核磁共振攝影),才發現媽媽的腦有三分之一部分,大面積血栓造成缺血的狀態,而且是不可逆轉的腦部功能喪失。由於中風的狀況發生在左腦,所以媽媽的右手、右腳沒有動作,也沒有反應。
雖然醫生說媽媽的意識已經不是很清楚了,但是小弟開定卻認為並不是像醫生所講的那樣子。的確,媽媽已經無法用言語和我們溝通了,但是小弟說媽媽一聽見他的聲音,她的左手就伸出來要握他的手,因為她知道小弟來看她了。就算媽媽不能開口說話,她的手也會告訴你,她是有意識的。十五日那天,小弟在醫院幫媽媽按摩右手和右腳,後來她就睡著了,但是當小弟跟媽媽說他要回家了,她的手就又伸出來要握小弟的手。

媽媽最後的生命示現我的永續生死學功課(三) 文/慧開法師(南華大學代理校長、佛光大學佛教學系教授) 轉載自人間福報  2013/1/131/20
自從媽媽住進耕莘醫院(以及轉到台大醫院安寧病房)之後,我們兄弟就一直面臨現代醫療的挑戰,考驗著我們是否能夠維護媽媽的生命品質與死亡品質,乃至捍衛她的生命尊嚴與死亡尊嚴。
我在南華大學教授生死學已經有十六年之久,應邀走了全台灣從北到南(還包括澎湖)三十餘家公、私立大醫院,對醫護專業人員分享生死哲理與心得交流,我深知現代醫療科技在實際面對臨終與死亡時的迷思與困境,也深深體會絕大多數末期或臨終病患,及其家屬們在不得不面對生死大事的時候,卻不知道該如何正確地判斷與抉擇的倫理掙扎、焦慮慌亂與惶恐無助,最後往往陷入「親情孝道」的誤解與迷思,以及現代醫療的思維局限與科技框架,作出令病人飽受折磨,而且又令家屬事後懊悔不已的錯誤決定。
因此我在三年前就提出:要能從容自在地面對自我或親人的生死情境,首要的功課與步驟,就是自我培養面對死亡的心理準備與思想建設;換句話說,就是要有「能夠勇於面對及願意接受自我或親人,自然老化以致死亡」的心理準備,乃至哲理層次的思想建構以及生死信念。再簡單一點地說,就是要在心理上和思想上,不但不排斥或拒絕死亡確實來臨的可能性,而且要在「觀念上」及「認知上」能夠接受自我與親人「自然的」老化過程與死亡結果,以及在「態度上」能夠「坦然地」面對及迎接死亡時刻的到來。
同時我又提出「生命的永續經營觀」此一概念,並且運用數學的「定義域」概念,及物理學的多重維度時空結構觀點,來詮釋佛教「十方三世」的宇宙觀、人生觀與生死觀。我想要表達的生命理念其實很簡單,也很容易理解,從世界各大宗教對生命的認知立場來看,生命本來就是永續的,但是可惜也是很不幸的,我們對生命的經營卻沒有永續。因此我們必須開展及提升,對於生命與死亡的認知與視野,深切了解肉體的生命,必然會因為自然衰老而休止,然而靈性的生命永不止息。
基於此一觀念與認知,我們應該進一步理解死亡絕對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邁向下一期生命航程的轉捩點,所以我們不應該一味地拒絕「因老化而自然死亡」的來臨,而是在「坦然迎接自然死亡來臨」的過程中,為「開展未來的生命」好好作準備
這些觀念,我在平時就經常利用機會與家人分享,家人不但都能接受與理解,也形成高度的共識。九月初媽媽第一次住進雙和醫院的時候,我們希望她能夠很快就好起來,但隨著媽媽的精神和體力退化的情況愈來愈明顯,特別是在她因為跌倒第二次住進雙和醫院後,我們兄弟就很認真地思考與討論媽媽大限將近的可能性。那時醫生就研判媽媽除了心血管的問題外,很可能也有腦中風的危險,後來在耕莘醫院,醫生透過MRI終於確定媽媽是缺血型的腦中風,而且影像明確顯示大腦有三分之一部分因缺血而壞死,造成不可逆轉的功能喪失,這就是為什麼媽媽的身體右側近於癱瘓,而且不能言語的原因。在得知媽媽已經處於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兄弟達成共識,決定不讓媽媽遭受現代醫療的折磨,我們要好好陪伴她順利走完生命,同時為她誦經、念佛、回向,鼓勵與引導她發願往生佛國淨土。
我相信普天下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父母、長輩和至親,不但能夠年享高壽,而且最後都能夠善終。拜現代醫療科技與公共衛生之賜,八、九十歲以上的高齡長者已經是普遍的現象,不足為奇;然而「善終」卻是愈來愈加困難,以致真正能夠「如願地」善終的人,在比例上其實是甚為稀有的,絕大多數的末期病患都是在現代醫療科技的無情伺候下,十分痛苦地棄世。究其原因主要有三:
其一、絕大多數身為子女者及家屬,一方面落入迂腐的傳統孝道迷思,認為「不急救」就是「不孝」,一方面過度迷信現代醫療科技,以為救治可以無限地延續生命;
其二、現代醫療科技與醫護人員的意識型態,仍然未能正視及接受「死亡」本來就是「生命」自然歷程的一環,依舊以「對抗」乃至「戰勝」死亡為「職志」,極度欠缺對「死亡的意義」應有的哲理認知與尊重,也缺乏對病人的心理需求及靈性成長應有的人文關懷;
其三、絕大多數人——不論是病人、家屬或是醫生——都誤將肉體的衰老、死亡,視為生命的「絕對終點」而一昧地否認與抗拒,因而忽視及錯失善終的準備過程與機緣。
從媽媽住院到往生的這段歷程,讓我們兄弟深切地體會到「實際的善終」絕對不會是現代科技「醫療、救治」的結果,而是一段親情「關懷、陪伴」的互動歷程。醫療「救治」是有其極限的,而親情「關懷」沒有極限,所以安寧照顧的精神就是“from cure to care
為了讓讀者能更為真切地了解問題的癥結,再此轉述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南華生死學研究所碩士班的一位同學告訴我:他太太的外公高齡一百零八歲,因為中風送到耕莘醫院,家人原本已經有了共識,不要再作醫療救治了,就讓老人家安然地往生,可是從美國趕回來的小女兒堅持要救,家中居然就沒有一個人敢反駁。要救的話就要動腦部手術,小女兒說她認識三總的醫生,醫術很好,於是就把老人家轉到三總。不料三總的醫生認為老人家年事已高,腦部手術風險太大,不願冒險開刀。不幸的是,老人家已經作了插管和氣切了,所以也回不了家,結果已經十個月過去了,老人家現在仍然掛在醫院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當初堅持要救老爸的小女兒早就回美國去了,其他的兄姐也都七老八十了,自顧都不暇,哪有餘力再去關心照顧老人家?就統統都丟給醫院,讓無情的維生機器陪伴著老人……苟延殘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得解脫?
在現實社會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兄弟決心不讓媽媽遭受這種無謂的醫療折磨。當耕莘及台大醫院的醫生幾度建議要給媽媽插鼻胃管的時候,我們都很明確地拒絕,只接受打點滴和營養液,其他任何侵入式的醫療措施一概不予考慮。我們兄弟這樣的決定,很多人都有疑慮,除了耕莘及台大的醫生之外,還包括我的學生和朋友(特別是醫護背景出身的)。
我們兄弟共同為媽媽作出「不插管」的決定,並不是單純的「作一個決定」而已,在這個「決定」的背後,其實是一個堅定的宗教信仰與生命永續的信念,以及我們對媽媽的了解(包括媽媽的性格、人生態度、行事風格、最後階段的需求、最在意掛念的事情等等),還有媽媽和我們兄弟長時間母子互動的歷程。
這些都不是書本上的抽象知識和空泛理論,而是刻骨銘心的生命經驗與切身體會,這也是媽媽示現給我的生死學功課,我覺得應該將我們兄弟這段陪伴媽媽的生命歷程與讀者分享。

媽媽最後的生命示現我的永續生死學功課(四)  文/慧開法師(南華大學學術副校長、佛光大學佛教學系教授)  轉載自人間福報 2013/1/272/3
回顧去年九月初,在媽媽第一次住院回家之後,有一天小弟回去看她,她因為排便排不出來,大部分時間都坐在便盆椅上,身心非常難過。她自覺生命的期限已近,很可能過不了這一關,只是放心不下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流淚,小弟聽了也很難過,跟著流淚。不過小弟也安慰她說:人不可能活到一、二百歲,外公、外婆也沒活到一百歲啊!接著又說了不少感謝媽媽的生育教養之恩的話,她的心情就比較平復。
當晚小弟打電話給我,告知當天回家看媽媽的情況,我跟小弟說:除了安慰、感謝媽媽之外,要把她的意念引導到念佛發願、求生淨土的方向上,同時要向她保證一定會好好照顧爸爸。之後,我們兄弟回去看媽媽,都一致用這些話語來安慰、感謝她,同時引導、鼓勵她放下萬緣,一心念佛發願求生淨土,媽媽也很欣然地接受。
從九月初一直到住進耕莘醫院前的一個多月中,媽媽最在意的就是排泄問題,在她還有意識的時候,就已經不太願意進食了,主要是因為她的吞嚥功能退化,連喝水都會不小心嗆到,因此只能食用一些流質的東西,由外勞用果汁機將食物打成漿汁,讓媽媽用吸管進食,但其實她吃得很少。再者,媽媽的排便功能也退化了,總是覺得胃腸裡的東西排不乾淨,所以不斷要求外勞Yani幫她用甘油球灌腸,但是因為肛門肌肉功能退化,無法讓灌腸的藥劑停留在腸道裡,有足夠長的時間產生作用,以致很快就流出來了,所以沒什麼效果,這讓她非常苦惱。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媽媽還能用言語溝通的時候,有一次回去看她,她親口跟我說,她只要能夠順利大便就心滿意足了,所以我很清楚媽媽的切身關懷與真正需求。
十月十三日媽媽住進耕莘醫院後,一開始根據電腦斷層掃描,醫生無法判定她的中風類別,後來做了MRI(核磁共振攝影),才確定是缺血型的腦中風,從影像上看到媽媽的腦部有三分之一的部分,因為大面積血栓造成缺血,處於幾近壞死的狀態。當時醫生認為媽媽的情況危急,很可能在二十四小時內就有重大的變化,因此建議要為媽媽做插管急救的處理,二弟對醫生說,要先問過我的意見再作決定。然後他和我通電話討論,我很肯定地答覆:「不予考慮。」我的立場很明確,絕對不讓媽媽遭受任何侵入式的醫療處置,因為我很清楚媽媽的好惡意志和身心需求。
結果醫生所擔心的關鍵二十四小時,並未發生危急變化,媽媽的情況趨於穩定,意識也逐漸恢復,會睜開眼睛看人,甚至可以稍微轉動頭部,左手左腳可以活動,左手還會揉眼睛、抓癢,但是無法言語。眼看媽媽的情況似乎愈來愈好,醫生又開始不斷地建議要插鼻胃管,我們也一再表示「不予考慮。」
十月十六日晚上我到醫院看媽媽時,醫生又對我們提出插鼻胃管的建議,我當場很鄭重地回絕:「Absolutely Not!」因為我很清楚媽媽的生命曲線已經進入不斷下滑到「生命賞味期」將盡的階段,醫療科技再怎麼先進,也不可能扭轉,頂多只是無謂地延長她的痛苦。
我們當然了解醫生的顧慮與善意,他們擔心媽媽從住進耕莘醫院就一直沒有進食,如果連鼻胃管都不插,會不會把媽媽「餓死」?我相信絕大多數人,一聽到醫生或者其他人說不插鼻胃管會把病人「餓死」,幾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人都會被「嚇到」,同時也害怕被人嚴厲指控而擔負「不孝」的罪名,在這樣的情境下,絕大多數人都會毫不考慮後果,就同意給病人插管了。
既然我們兄弟已經有了共識,不為媽媽作任何救治的醫療處置,所以決定要轉到安寧病房,同時希望媽媽能得到佛教方式的安寧照護,而耕莘的安寧病房是以天主教的照護方式為主,所以我們決定轉到台大醫院安寧病房。轉院之前,二弟妹沈冬(現任台大教授)告訴我們,到了台大,醫生還是會要求我們為媽媽插鼻胃管。當時我不相信,十月十九日晚上轉到台大安寧病房後,醫生果真不斷建議要為媽媽插鼻胃管,讓我非常驚訝!
我寫出這一段過程,提供給讀者參考與深思,因為這是安寧照護與臨終關懷的核心課題,再具體一點地說,這是關乎「當我們的親人處於能否善終的關鍵階段時,我們能否作出對親人最有利的判斷和決定?」
我們兄弟堅持不做任何侵入式的醫療處置,不插呼吸管、不作氣切的這個部分,醫生表示可以理解,但是連鼻胃管也不插,醫生就無法理解了。他們認為打點滴也是侵入式的,既然我們能接受打點滴,為什麼不能接受鼻胃管呢?另外一點,醫生以營養的觀點來看,雖然媽媽整天躺在床上不能活動,至少也要消耗一千五百至一千八百大卡上下的熱量,而經由點滴輸入的一袋「台大五號」電解質輸液只能提供一天所消耗熱量的五分之一,顯然是不夠的,所以必須插鼻胃管才能提供身體足夠的營養和熱量。言下之意,不如此做的話,媽媽會被我們「餓死」!
我們兄弟怎麼可能忍心讓媽媽「餓死」呢?插不插鼻胃管的利弊得失,我們很慎重地衡量過,就從營養的層面來看,以媽媽的年齡、身高和體重而言,其實是有點過胖,體內累積了相當的脂肪,再加上每天兩袋點滴輸液,足以提供自身熱量的消耗。
最重要的是,除了色身的營養之外,媽媽更需要的是靈性的關懷與佛法的薰習,在住院期間以及後來回到家中的那段時日,我們兄弟、弟妹和姪兒輪班,每天在媽媽耳邊誦《阿彌陀經》、念佛、發願、迴向,而且不斷用言語鼓勵、引導她和我們一起念佛、發願、回向。
同時,我們一方面不斷在她耳邊感謝她的生育、養育、教育之恩,另一方面,也一再保證會好好照顧開爸爸。
因為我們這樣的陪伴與照顧,媽媽的情況不但穩定,而且看起來比剛住進醫院時要好很多,醫生也都覺得很訝異,但也因此很多人都有個「錯覺」,認為媽媽會不會就這樣「好起來」了?所以很多人質疑我堅持不讓媽媽插鼻胃管的決定。
幾個月下來,我們兄弟很清楚,媽媽的生命歷程已經退化到超過「生命的賞味期」了,而且是不可逆轉的,如果我們作出錯誤的決定,就會讓她變成「生命的延畢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時此刻,媽媽所面臨的生命功課是「生命換檔」而不是「生命延續」,也就是說,如何能夠「正念現前、蒙佛接引」,放下及超克色身病體的束縛,以邁向未來的生命,這也是我們兄弟的生命功課。因此,我們所關注的,不是一昧地延續媽媽肉體的生命,而是極力減輕她的身體負擔,同時維持最基本的熱量所需。
我要特別強調,末期及臨終病人想要能夠善終與往生,是需要有起碼的精神和體力的,如果家屬及醫生把病人的精神和體力都耗盡在無謂的救治上面,病人是絕對無法善終與往生的。媽媽的情況看起來很好,這就是善終與往生佛國的善緣契機,我們兄弟絕對不容許這樣的善緣契機,受到不當醫療處置的干擾與破壞。

媽媽最後的生命示現我的永續生死學功課(五)  文/慧開法師(南華大學學術副校長、佛光大學佛教學系教授) 轉載自人間福報  2013/2/172/24
其次,我要特別提出來,請各位讀者認真思考的問題,就是從病人對於插管的直覺感受層面來看,我不知道有多少醫生自己親身經驗過插鼻胃管的感覺?我和二弟都經驗過,苦不堪言。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媽媽因為吞嚥功能退化,就連我小心翼翼地餵她喝水都會嗆到,所以她進食的意願很低,在這樣的身體情況下,如果硬要為她插管,不是等於要她的命?
病人如果插了鼻胃管,每天要灌食四到六次,表面上看起來,是為了病人的營養著想,但是很多人都沒考慮到,只要有食物進入體內,接著就有消化和排泄的問題,對於末期及臨終的病人而言,其實這是非常沉重的負擔,同時也伴隨著嚴重的後果——病人不是無法消化,就是無法排泄。二弟曾經問過醫生,給病人插了鼻胃管灌食之後,萬一病人無法排泄怎麼辦?醫生居然回答說: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在此提醒讀者,醫生沒有想過的這個問題,為了您的親人及您自身未來的福祉—而且是您未來必然要面對的生死品質與尊嚴的切身課題,您可是要好好認真地想一想。有很多插了鼻胃管的病人,因為無法排泄,所以必須作「造口」手術,就是在腹部開個洞,接上管子,讓腸胃裡的廢物可以排出來。在醫生看來,這是「替代性」地「解決了」病人無法排泄的問題;但是,有了「造口」,就有「細菌或病毒感染、甚至於潰爛」的風險,而且機率頗高,等於是「潛在性」地「製造了」另外一個更難處理的問題,而且比例還不低。
多數插了鼻胃管的末期或臨終病人,因為一直臥病在床,甚至於意識昏沉,身體沒有活動、也無法活動,所以胃腸的消化功能也隨之退化甚至於停滯,因此有不少病人臨終時,不是肚子脹得鼓鼓的,就是大小便失禁,在體內囤積已久而且發酵的廢物傾瀉而出,讓往生者躺在滿床糞便中告別人生舞台,情何以堪!
媽媽生性極愛乾淨,家中一直維持著几淨窗明、一塵不染,而且她在住院前就為了無法順暢排便而苦惱不已,我們兄弟怎麼能夠違逆媽媽愛乾淨的個性,不顧媽媽排便不順的苦惱,而作出愚昧的插管決定呢?
其實,在我思考以及決定「插不插管」的背後,還有更深一層的生死哲理思維,雖然前面已經簡要地說過,但是因為這對於普天下的病人和家屬而言,實在太重要了,所以我還是不厭其煩地再強調一次。
在人生裡,沒有永遠不散的宴席,沒有永不落幕的戲曲,沒有永不下台的角色,也沒有永不畢業的學程。在大自然裡,也是春去秋來,花開花謝,落葉歸根,瓜熟蒂落。葉黃了、瓜熟了,我們卻不讓它自然落下,硬要用強力膠把它黏掛在樹上,可以嗎?
該要謝幕下台的時候,就要優雅而瀟灑地下台一鞠躬,該要畢業的時候,就要風光榮譽地畢業,才能鵬程萬里。千萬不要歹戲拖棚,千萬不要變成「生命的延畢生」,千萬不要「拖過人生的賞味期」而陷入生命的困局。
到了人生畢業前夕的關鍵時刻,「應屆畢業生」真正需要的其實是「生命換檔」而從容地邁向來生,絕非是「生命延續」而苟延殘喘地眷戀掙扎。「生命換檔」就像是要準備人生「畢業大考」以及「升學大考」一樣,是「極需要精神和體力」才能鎖定「善終及往生」的「升學目標」而全力以赴的。
         如果我們讓「應屆畢業生」——同時也是「應考生」,身上插滿了管子,然後「一肚子大便」,他們還有精神和餘力,應付生命的大考嗎?
我並不是一味地反對插管,二弟開憲曾動手術拿掉一顆腎臟,術後因全身麻醉無法進食而插鼻胃管餵食,我自己也曾因腸道嚴重阻塞無法排便而插鼻胃管引流,這些都是必要或不得已的「治療」措施。但是媽媽在這個關鍵時刻最最需要的,不是「治療」,而是「親情關懷」和「靈性照顧」,安寧照顧的精神就是:from cure to care
臨終病人只要插上了管子,不論是呼吸器或是鼻胃管等等,病人和家屬的精力和關注點,就通通都圍繞著「照顧那些管子」裡的東西「進進出出」而團團轉,反而沒有精神和餘力真正好好地「陪伴」病人。更嚴重的情況是,當病人拖過了「人生的賞味期」,變成了「生命的延畢生」,多數的家屬都無能為力而後悔莫及,有的甚至就把病人丟給醫療機構,自己躲得遠遠的,真正和病人常相左右的,其實是一堆「醫療機器和管子」。
我們兄弟決心不用鼻胃管來延長媽媽的病體,而是用親情來陪伴照顧媽媽的身、心、靈,用愛語來安慰化解媽媽的掛念憂慮,用誦經、回向來引導媽媽的往生正念,用佛號來滋潤媽媽的靈性慧命。
最後事實證明,媽媽靠著每天兩袋點滴輸液,維持了四十三天的生命,並沒有「營養不良」或「餓死」的問題。最後捨報的時候,不但皮膚有光澤,臉上沒有皺紋,印堂發亮,面貌也比之前更加莊嚴祥和。而且如她所願,在住院以及回家照顧的這段時間,媽媽陸陸續續地將胃腸裡的廢物排泄得乾乾淨淨,得以身心清爽地在孫兒的佛號聲中含笑捨報往生。
因為我們決定不作任何醫療措施,連鼻胃管也不插,醫生認為沒有必要繼續住在安寧病房,我們兄弟也覺得沒有必要繼續住院,就準備把媽媽帶回家照顧。但是在把媽媽帶回家之前,要先完成幾項準備工作:一、購置一張電動醫療床,可以調整床墊的角度,二、動個小手術,在媽媽的左手臂埋一根點滴針管,三、派家中的外勞Yani到台大醫院接受更換點滴的訓練,四、再請一位有護理經驗的臨時看護,在白天時間到家中照顧媽媽。還有一項當時未列入考慮,後來有了狀況才做的,就是準備一台氧氣機。
當準備事項就緒了,我們就在十一月八日晚上,把媽媽接回家中。除了外勞和臨時看護照顧媽媽之外,我們兄弟和姪子弘觀輪流在晚上陪伴媽媽。十一月十四日晚上過了午夜十二點(十五日凌晨),我還在學校辦公室處理公文,接到小弟的電話,說媽媽喘的很厲害,從晚上九點一直喘到現在,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就算是去掛急診,恐怕也只是帶氧氣罩而已。我就跟小弟說:現在已經半夜了,如果送醫院掛急診又要折騰一陣子,媽媽不一定受得了,我試著連絡賈淑麗科長看看,請她提供醫護專業意見。
接著我就立刻打電話給淑麗科長,還好她手機開著,也接了電話,我說明了媽媽的狀況,問她該怎麼辦?她說:這是體內缺氧的反應,先調高醫療床的角度,讓媽媽的上身仰起半坐,頭部墊高,這樣媽媽就不會覺得太痛苦,喘氣的狀況也可以稍微緩解,隔天趕快去找一台氧氣機。然後我趕緊回電話給小弟,請他按照淑麗的指示,調整媽媽的臥床角度。後來小弟跟我說,一直到凌晨三點,媽媽的喘氣才逐漸平復。
隔天上午,衛生局的人打電話到家裡(應該是淑麗科長有交待),由臨時看護接的電話,告訴我們要自己去醫療器材行租借氧氣機,還好臨時看護李小姐有認識一位做醫療儀器的朋友,小弟馬上連絡租了一部氧氣機,這樣媽媽就不會喘的那麼辛苦了。
在此與各位讀者經驗分享:要準備將臨終的親人從醫院接回家中,除了醫療床、點滴、臨時看護之外,氧氣機、電子體溫計、血壓計等,都要事先搞定,才不至於親人有狀況時,不知如何是好。

媽媽最後的生命示現我的永續生死學功課(六)  文/慧開法師(南華大學學術副校長、佛光大學佛教學系教授) 轉載自人間福報 2013/33/103/17
媽媽從住進耕莘醫院,然後轉到台大安寧病房,一直到接回家中,前後住院有二十七天。在醫護人員的悉心照顧和我們家人的全程陪伴下,媽媽的身心情況,讓耕莘和台大的醫生都非常驚訝,覺得不像是住安寧病房的臨終病人。
南華生死所畢業的幾位護理背景的學生,來醫院看過媽媽之後,甚至會有一種錯覺,懷疑媽媽會不會就慢慢好起來了?也因此對我不讓媽媽插鼻胃管的堅持,內心都在嘀咕,還寫email給我表達她們的關懷和疑慮。
但是我們兄弟在照顧的過程都非常清楚,媽媽的身體機能和生命曲線其實是不斷地在下滑,而她之所以表現得不像是臨終病人,就是因為我們排除了那些不必要的醫療干預措施,讓我們全家人能全心全意地用親情陪伴媽媽,以及用心靈和她溝通。
媽媽在住院期間,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但睡飽了就會醒來,醒著的時候,會睜開眼睛、轉頭,還會伸出左手揉眼睛、抓癢等等。當三弟開舜和三弟妹乃華也從美國趕回來的時候,媽媽也都知道,還伸出手握住他們。我們跟她講話,她雖然無法用語言回應,但目光會看著我們,小弟在她面前回憶童年的趣事,她不但會開口笑,還會發出「呵、呵、呵…」的聲音。
這些情況在在顯示媽媽的意識是相當清楚的,其實這也是媽媽能夠善終與往生的寶貴契機。我要鄭重地告訴各位讀者,絕大多數的臨終病人家屬在此關鍵時刻,往往都會誤判,一昧地想要延續病人的肉體生命,不斷地進行醫療干預措施,結果卻是讓病人的體力和精神逐漸消耗殆盡,錯失善終和往生的契機,想要再回頭補救時,已經來不及了,最後留下畢生的遺憾。
我心中所設定的最終目標,就是把握最後這段寶貴的時機,透過陪伴、誦經、回向、引導媽媽的往生正念,持續不斷醞釀媽媽的心念「最後能和佛、菩薩感應道交」的契機。至於機緣究竟何時現前?坦白說,我並不知道,但是我堅信「人有誠心,佛有感應」,屆時一定會有徵兆和訊息。
回到家中,媽媽昏睡的時間更長了,我們兄弟和姪兒依舊輪班回去陪伴。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我回到家中陪伴媽媽,她喘氣喘得非常厲害,即使用氧氣呼吸也是一樣,我就打電話請教台大安寧病房的醫師,他問我:媽媽的呼吸一分鐘幾次?我馬上觀察記數,一分鐘六十次,頻率高得嚇人。醫師告訴我要密切觀察後續的變化,最好每小時作紀錄,我就交代Yani每一小時記錄一次媽媽的血壓、脈搏、體溫以及每分鐘呼吸次數。
眼看著媽媽的身體情況有明顯地退化,我就打電話邀請南華哲學與生命教育研究所的同學楊春茶來幫忙照顧媽媽。
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春茶偕同好友秋滿到家中幫忙照顧媽媽,還帶領外勞Yani用檀香木煮水幫媽媽洗頭。當天下午一點到四點,我在佛光大學上課,下課後由台北普門寺的師兄吳醫師,開車帶我到普門寺,晚上我有一場演講,結束後吳醫師送我到中和家中。
當晚春茶提醒我,要及早和家人具體商量後續該要處理的事宜,我就馬上聯絡家人、永和學舍覺勤法師、南華生死系畢業的學生王別玄、許啟哲,約他們討論媽媽的後續關懷及後事處理問題。
二十四日,我們很詳盡地討論了媽媽的後續關懷及後事處理事宜,並且達成共識。因為媽媽生性樸實、低調,而且幾乎不打扮,生平不喜歡交際應酬,所以我們兄弟決定秉持媽媽的一貫作風來處理後事:不看日子、不發訃聞、不收奠儀、不辦公祭,而以追思會的方式懷念媽媽。因為不選日子,所以媽媽的遺體不進冰櫃,直接入殮,然後火化。事後回想,還好我們家人及時會同討論並且達成共識,讓媽媽的後事處理非常順暢圓滿,否則很可能措手不及,慌亂一團。
    十一月二十四日上午,我們開完家庭會議後,十一點左右,發覺媽媽的呼吸有異味,四肢冰冷,我們就將點滴停止,以免造成她的身體負擔。因為二弟有事要到新竹出差,小弟要回公司,他們就先行離開。
    中午賈淑麗科長來探望媽媽,並且為媽媽誦念《地藏經》,她發現媽媽因為血液循環停滯,而在身體各部位出現嚴重瘀血現象,根據她的臨床經驗告訴我,媽媽會走的時間,很可能就在八至十六小時之間。
    當天下午,我要去台北道場出席南華大學的工程會議,估計八個小時之內可以趕得回來。下午賈淑麗科長誦完《地藏經》之後,打電話給二弟,說媽媽的情況已經進入倒數計時,請他趕快回來,二弟一家人在傍晚時分回到中和家中。
晚上八時許,二弟一家四口圍繞在媽媽身旁,對著媽媽訴說當年她帶著孫兒弘觀,在佛光山大雄寶殿的溫馨回憶,原本媽媽已經昏睡了好幾天,眼睛也沒張開過,這時她睜開了眼睛看著兒孫隨侍在側,眼角含著淚水,聽到了兒孫話當年的美好回憶,她開口笑了。這時二弟就對弘觀、弘音說,你們大聲念佛一百零八聲給奶奶聽,弘觀、弘音就高聲誦念佛號,到第一百聲的時候,媽媽深深地呼吸了最後一口氣,安然地捨報往生。
八點二十三分,我在捷運車上接到二弟的電話,告訴我媽媽已經停止呼吸了,我跟二弟說,即刻開始為媽媽助念,同時趕緊聯絡覺勤法師,十二分鐘後我回到家中。也許有人會問,媽媽為什麼沒有等我回到家中見過最後一面再走?我認為這就是媽媽的行事風格、也是媽媽的智慧。媽媽的為人處事一向非常阿莎力,在這個關鍵時刻,她真正要等待的就是佛菩薩的接引,而不是幾個兒子的最後一面。
從三年前開始,我就經常跟媽媽說,要往生佛國淨土,一定要有精神和體力,才能跟佛菩薩相應,所以人最後走的時候,一定要保留精神和體力,千萬不能拖到奄奄一息,體力精神全失,那就往生不了了,不知何去何從。
在媽媽住院期間,我也一再跟她強調這些道理,最後的情況顯示,媽媽有聽進去我講的話。二天前,我交代Yani每一小時記錄一次媽媽的血壓、脈搏、體溫,最後一筆紀錄是在二十四日晚上七點二十分,也就是在媽媽往生前一小時,血壓10354、脈搏60、體溫368度。這些數據顯示,媽媽不但沒有拖到體力精神都耗盡,而是保有足夠的精神和體力,所以才能在孫兒的佛號聲中,含笑捨報往生,這也是我們至感安慰之處。
透過覺勤法師和佛光會的通報連絡,在九點前,永和學社的法師、佛光會的師兄、師姐就開始陸續趕來為媽媽助念。慧龍法師也專程來為媽媽助念,台大晨曦學社的老同學,也從北部各地來為媽媽通宵念佛。
原本我的想法是為媽媽助念到隔天上午八點,然後準備入殮事宜,但是我的學生啟哲跟我說,根據法規,人往生要滿二十四小時後,以死亡證明為憑,殯儀館才受理入殮,所以我就決定繼續為媽媽助念到傍晚六點。
媽媽在捨報之後,臉上沒有皺紋,印堂發亮。媽媽剛走的時候,嘴巴是張開的,助念到臨晨五點,就合起來了。原本媽媽因為血液循環停滯而在身體各部位出現嚴重瘀血現象,在助念二十二小時後,不可思議地全部都消除了。
一直到傍晚六點,還有二十多位師兄、師姐留下來助念,接著就由二位弟妹用檀香水為媽媽淨身,然後更衣,為媽媽換上一身居士服,我還特別邀請南華生死所畢業的遺體美容專家陳姿吟來為媽媽化妝。在淨身、更衣、化妝完畢後,我就帶領大家念佛,瞻仰媽媽的遺容,感謝大家的辛勞,最後回向。
接著就準備帶媽媽到台北市第一殯儀館,進行入斂的佛事。
媽媽的後事處理,從入殮、停棺、火化、三時繫念佛事、感恩追思會、做七、晉塔奉安到百日,一切都非常順利。因為現代社會大家都非常忙碌,我們兄弟有共識,所以決定不照傳統習俗看黃曆選日子,而是奉行「日日是好日」,一切隨順因緣,以大眾方便為主。
十一月二十五日晚上七點,由萬安禮儀公司將媽媽的遺體接到第一殯儀館,請慧龍法師主持入斂的佛事,後來心定和尚也特地來為媽媽說法開示。
因為開爸爸曾經應師父星公上人的邀請,到佛光山長住,以筆墨書法服務常住文書所需,以及和大眾結緣,同時也在叢林學院教授書法與裱褙,前後十六年。媽媽也因此經常帶著孫兒、孫女到山上探望爸爸,所以和山上的許多法師都很熟識,特別是心定和尚和慧龍法師,因為當時爸爸就住在男眾傳燈樓的寮房,受到心定和尚和慧龍法師的許多照顧,所以媽媽對他們二位特別感念。
定和尚原本的行程是要在二十五日當天晚上搭機去美國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護照不見了,只好延後出國,因此有時間來為媽媽誦經開示。
火化的日期是配合慧龍法師的時間,訂在二十九日。當天定和尚也剛好有空,就一起來主法誦經,同行的還有清德寺的慧立法師。說來也真巧,那一周整個禮拜都下雨,就只有二十九日當天沒下雨。我們不選日子,冥冥中自有善因緣的安排,卻是最好的日子。
感恩追思會的日期是配合三弟夫婦從美國回台灣的時間,以及台北道場的活動行事曆,而訂在十二月二十二日。感謝當天心培和尚蒞臨誦經主法,為媽媽說法開示。
我和家人要特別感謝師父星公上人的慈悲關懷,長老師兄和師兄弟們的關照慰問,台北道場、永和學舍、佛光會、《人間福報》、人間衛視的安排與協助,讓媽媽的往生後事,全部得以順利圓滿地進行。
我要特別提一件事,並且表達感謝之意的,就是在媽媽住院期間,然後接回家中,一直到往生助念、火化,我的學生楊春茶都幫忙拍下了影音紀錄,當時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現在都成為彌足珍貴的資料。
當時我們兄弟專注在陪伴及照顧媽媽,沒有想到要特別留下什麼紀錄,而春茶已有陪伴自己媽媽往生的經驗,知道留下紀錄的重大意義。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那些影音紀錄成為非常重要的依據,不然的話,光憑回憶是不夠清楚明確的,就應驗了李商隱的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還有一件關乎親人往生,具有重大意義的項目,我要提供給讀者分享的,就是在感恩追思會之前,我們家人想要為媽媽的一生留下可供大家懷念的珍貴紀錄,但是因為經歷過幾次搬家,許多珍貴的老照片,都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結果二弟開憲通宵達旦、翻箱倒櫃地找到一些老照片,再由弟妹沈冬徹夜撰寫追思文案,畫龍點睛地記錄了媽媽平凡卻精采的一生,在追思會當天的會場外布展,讓我們家人、親友和來賓們倍感溫馨。
因此,為親人的生平以及最後的時光,用心留下珍貴的紀錄,事後會多一分追思與懷念,少一分追悔與遺憾
在追思會上,我代表我們四兄弟為媽媽寫了一幅輓聯,以表達心中的感恩及孝思:「母親大人蓮右:一生劬勞勤儉持家,相夫教子無怨無悔,欣慰兒孫皆賢孝;兩手胼胝含辛茹苦,廣結善緣所作皆辦,含笑歸命極樂邦。出家兒慧開頂禮拜輓」

親愛的媽媽!我們兄弟感謝您的生育、養育和教育之恩,遙祝您在觀音菩薩座前法喜充滿,我們只是暫時別離,未來一定會在佛國淨土和您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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