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9日 星期五

蔡詩萍/年假漸漸遠了 但那些叮嚀 那些吆喝 則悠悠揚揚而迴盪 聯合報2018/03/05


她自顧自的,幫我把冰箱裡的兩大袋拿出來,既像交代也像喃喃自語:這一袋裡面是你女兒愛吃的餛飩。這一袋有你老婆最愛的滷味,還有年糕。記住啊,一到台北就放進冰箱啊……

假期再長,也總是要結束的。
我們都做過孩子,知道那份惆悵感。
然而,我們也都會轉成大人,於是每一次的過年,只要家裡的長輩還在,我們的心,就那樣被牽繫著,再遠,再久,都暖烘烘的。
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駛。
我要回台北的家了。
如同前幾天,我要回故的家一樣。
同一條高速公路,只不過,日前往南走,今晨往北返。
兩頭都是自己的家。卻在往返之間,透著淡淡的區隔,流著淡淡的某種異樣的情愫。
昨晚就跟老媽說了,不要起床麻煩什麼,我自己整理好就出門。
結果是,早就預料到的,我才下樓,便聽見背後窸窸窣窣的,老媽也跟著步出房門了,還一邊拉著上衣拉鍊。
我輕輕嘆口氣,還能說什麼,自己的老媽,還能不了解她嗎?雖說如此,仍不免跟她念了兩句:這麼早幹嘛起來!
她自顧自的,幫我把冰箱裡的兩大袋拿出來,既像交代也像喃喃自語:這一袋裡面是你女兒愛吃的餛飩。這一袋有你老婆最愛的滷味,還有年糕。記住啊,一到台北就放進冰箱啊……
其實,我不聽也沒差,差不多的模式重複過很多次了,我當然知道一回台北的家,這些東西都要冷藏起來。
但我還是站在那,頻頻點頭。讓她一口氣說完。然後拍拍她比我矮很多的肩膀,謝謝她過年辛苦了,祝她身體健康,要好好保重,有空來台北玩玩,看看孫女。
我轉身上車前,還聽到她喃喃著,開車要小心啊~高速公路很危險啊~不要開太快啊~
我按下車窗,跟她揮揮手,我知道不把車開走,她肯定一直念,一直念。
我從後視鏡往後瞧,她站在門口。我在巷口停一會。看看左右有無來車。我突然笑出聲,因為她肯定在門口會叨叨重複的念著:過前面的巷口要小心啊,常常有車禍的。
她這樣念著,念著。竟然也十幾,二十年了吧!
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駛。
就是怕年假尾聲塞車,所以提前在六點多就出門。妻小先回台北了。我一人出發,駛在高速公路上,離開的是自己的家,要回去的,還是自己的家。
但老媽送我離家時,淡淡口氣裡,還是有一點點些樣的差別:有空常回來家裡看看啊,你老爸老很多了。
這是一段我人生應該最熟悉的高速公路了。
國道三號,北二高,木柵交流道上,龍潭交流道下。反過來,龍潭交流道上,木柵交流道下。重重複複,上上下下,往返往返,我的人生中段後,就在這兩個定點裡,重複出某些意義,往返出某些我肯定直到老年後,亦不會忘記的意義。
過年期間,家族聚餐,拍了些照片,貼在臉書上,臉友們的回應中,有些非常的揪心:好幸福啊!老爸老媽都在啊!
是啊,是不容易啊,尤其以我的年齡而言。
我看看照片裡,年邁到舉步維艱的老爸,身體雖然尚可但心神不免疲憊的老媽,幾個早已中年模樣的兄妹與他們的家人,齊集一大桌,拍起團圓照,個個自有神態,而青春期的家族第三代們則每張臉都面露不屑,要笑不笑的。畫面中,我倒是笑得很自在了,是啊,真是幸福啊,一大家子,全在。
這一大家子全在的畫面,肯定是因為老爸老媽都在,每到過年,老爸老媽就如同一根磁鐵,定錨在老家之所在,把分散於各方的孩子,磁吸一般的拉回到老家來。
儘管,精神不濟的老爸,每每會在我們幾個孩子分別於初二,於初三,於初四的日子裡,陸續離開,趕赴另外一半的老家去探望岳父岳母,或婆家長輩時,感嘆著家裡又剩下他們倆老人家,你看我我看你的。但他們,我老爸老媽卻仍然是兩根磁鐵,遙遙牽引著一大家人。
今年過年後老媽那邊的家族,要由大舅召集,包下一家餐廳,整個家族新春聚餐。老媽問我會去嗎,我問太座要去嗎,大家都點了頭。那會是一場龐大的家族聚會,以前外公外婆在時,曾經算過,大約近九十餘人,如今外公外婆雖然皆已仙逝,家族裡曾經單身的年輕族群,卻陸續成婚,生子生女的,加加總總怕也要破百人了。每次類似的聚餐,家族們陸續進場,這裡喝,那裡招呼,常常連坐定下來,都要鬧上大半鐘頭的。
真的很難想像,這要開席近十桌的鬧哄哄的場面,在最起頭的部分,卻是打從外公外婆兩人的婚姻開始。一男一女,結婚入洞房,一個孩子接一個孩子的誕生後,他們亦無法想望未來究竟是怎樣的一幅家族眾生相吧!
他們只是勤奮的,扮演好世代耕種的角色,扶養每個孩子走出他們自己的路,於是,幾十年後,換來一大群夾雜著客語、台語、國語,乃至於英文的龐大家族。他們是磁石,實實在在的,凝聚了一整個家族,綿延四代。
我始終很想念我的外公外婆。
想念小時候,牽著他們的手,走在田上,白鷺鷥飛過一整片青翠的遠山。
想念外公憨厚的笑容,抽著菸,站在水牛旁,一直笑。
想念外婆淘水刷洗那頂灶上的大鐵鍋,我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喝著濃稠的客家湯圓,等著那時還年輕的老媽去分送帶給伯公、叔公的禮物。
而今,外公外婆都不在了。昔日的三合院拆了,家族聚會已改成在外頭的餐廳訂好幾桌的包廂。而我老媽,也已經到了八十出頭的奶奶、婆婆的稱謂了。
而我外公外婆仍然像磁鐵,吸引著我,遙想許多許多往昔客家聚落的記憶。
我的女兒,未來會像我一樣,不管她在哪裡,心頭總有一條線,一根弦,會遙遙牽引著她對奶奶的感情,奶奶的記憶嗎?
回到台北時,我在進入車庫前,在親人群組裡發了個訊息,請大弟告訴老媽我到家了,到我台北的家了,請她不要操心。
我進了門,妻子女兒還在睡。
我輕聲走進廚房,把老媽交代的東西一一置入冰箱。
滷味一包,冷藏。餛飩一包,冷凍。年糕一條,冷藏。竟然還有幾粒芭樂!我放在桌上。
女兒會記得奶奶的,不僅僅是她手上有奶奶爺爺給的紅包,不僅僅是她連吃了幾天奶奶的春節火鍋,甜鹹年糕,不僅僅是她奶奶會跟她細述她爸爸的童年往事。
女兒會記得這一切的。
因為奶奶是磁鐵。她媽媽她爸爸以後也會是磁鐵。而她,以後的以後,也會是她的家庭的磁鐵。
只要過年的家族聚會還在,只要聚會時的喧譁,喝還在,只要故事還會一代一代的講下去。
只要,我們有自己的家,而我們又會攜家帶眷的,回我們曾經長大的家,每個家都會傳承一組記憶,連帶一串感情,那就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