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9日 星期三

子不語 聯合報╱劉叔慧2013.01.09

我摟緊懷中溫暖的小東西,他溫柔敏感又嚴肅的性格,未來一定要讓他吃苦的。此時此刻,我只能不斷的保證:永不老去,永不離去……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時光之思,死生之嘆,唯纖細心靈如杜麗娘者,才格外傷感。

我從來不是那樣傷情感物的人,雖時時警覺人生無常難料,但更加務實的明白好日子要趁早,得過且過,一晌貪歡。所以恐懼死生於我,或者是隱性基因,不曾發揚光大。

不滿六歲的我兒卻似乎將這種恐懼的能力轉化為顯性,他的纖細柔軟常令我惶恐無措。從小他害怕突來的噪音、安靜的黑暗,甚至不能接受我對他扮鬼臉,他總是害怕哭泣的抹著我的臉,喊說:「媽媽不要!」只是一張玩笑的扮鬼臉,都能令他感到至愛被奪的隱憂嗎?

他害怕過自己的影子,牆上影影綽綽的自己,令他驚疑大哭,尤其是夜裡起身,床頭燈影裡照見自己──而他不知那是自己,只以為是何處來的鬼怪,且隨形而至不可擺脫。我摟著他安慰,那是影子,因為光線被我們的身體擋住了,才會有影子。那是你呀,瞧,媽媽也有。他半疑半信,那時他未足三歲,對世界充滿知識性的好奇,卻不愛所有童話和故事書。他要真真切切的,這個世界的真相。

恐龍,宇宙,天文,地理,出去玩時他不會錯過所有地圖和標誌,細細考問所見聞之圖識文字,公園裡的警示看板,禁止釣魚禁止飲食禁止營火不可喧譁……他不厭其煩的一聽再聽,似乎要牢記這世界的運行法則,而他必是嚴謹的遵循者。

然而一切憂患識字始,對孩子來說,恐懼也從他習得的知識裡,如潘朵拉的盒子,揭竿而起,無法管顧。他熱愛地理和氣候,明白地震的原理,海嘯的發生,明白各種劇烈氣候造成的災難。還有外太空,那遼闊的不可知的宇宙啊,有奇妙的黑洞和外星人。他關心土星上的液態水火山會不會爆發,擔心我們會不會太靠近黑洞,問我到底會不會再有隕石撞擊地球如毀滅恐龍似的毀滅人類。

孩子,一切都可能發生,科學的探索太有限,人類已經以自身的愚昧毀壞和造就了許多災難,我何能傲慢的說這一切都不可能,你的小小恐懼又是如何真實。

秋高氣爽的午後,公園裡奔跑的狗兒和天空上點點的風箏,欒樹最金黃的身影已然退成澀紅,秋深且美,這是媽媽最喜愛的季節。我們牽著手在草坪上散步,你忽然憂慮回身問我,「媽媽,等我上國中的時候,妳就會變老了嗎?」

是,其實媽媽早就老了,人都會一點一點的變老。可是我知道我不能這樣說,「媽媽答應你,在你長大之前,我絕不會變老。」

他猶然不滿意。「是不是我長大了,你和爸爸就會變老,阿公和阿嬤就會死掉?」

「是的。」我老實答。

「那阿公阿嬤死掉的時候,可以讓我看嗎?」他坦白的問。小孩的話語真率且殘忍。我苦笑。

「你想知道死掉是什麼嗎?其實你看過啦。」孩子疑惑的看著我。

「我們家狗狗死掉時。你知道狗妹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啦,死掉就是永遠不會再回來。」那年狗妹老病臨終,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也是唯一的狗家人,十歲時才因為主人棄養到我身邊,陪伴我從單身到結婚,從一個人的小日子到男人小孩貓狗同處的五口之家。她忠誠溫柔的守護,包括晚於她來到的小朋友。最後的日子,她不能行走動彈,丈夫為她在客廳最舒適的角落布置她的床褥,日日勤換尿布,抱著她出去散步吹風,如同服侍他早逝的老母,補償心中未能盡到一點人子之責的遺憾。

臨去的前一晚,我們在餐廳忙著晚餐的善後,孩子靜靜走到狗妹身邊,俯身蹲下,伸出手輕悄而溫柔的撫摸著狗妹的頭,彼此凝望,在那似乎只是一瞬又似乎無比漫長的凝望裡,老狗與幼子,他們必然交換了什麼比言語更深摯的事物吧。

我不能忘記那一瞬的慰撫和凝望。而如今孩子不記得了吧?

「像狗狗一樣嗎?那,那我以後再也不要過生日了。」他的眼中忽然蓄滿眼淚,哽咽的說,「我不要長大也不要變老。為什麼人死掉不能復活?為什麼?」

我想起明豔如花的死去老友,大學時社團初遇,她害羞而美麗,隨身帶著一本塗滿詩句的筆記本。每次讀書會她總是靜默的,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傾聽身周的一切。後來她不再寫詩,做時尚工作,寫長篇小說,寫她狂野的夢想和人生。她好忙好精采。我要赴美遊學那年,請她代班我的職務,她欣然同意,還在那一年因為工作認識後來的老公,被我們同事笑說那個位子是桃花位,坐過的人,戀愛結婚都能心想事成。

桃花難壽,青春易凋。我在新聞裡看到她離婚看到她的死訊。自殺的女作家她不是唯一一個,卻是離我最近的一個。她的電子信箱還留在我的通訊錄裡,如果,如果我再寫信給她,天堂的她是否還會佻達肆笑地回信:好啊,這回又要招我做什麼活兒?

孩子,死就是再也不會回來,再也不能相見。確然殘忍。我亦無法回答為何死去即不能復活。或者這就是自然的定則,如果人永生不死,你最心愛的地球要如何容納爆炸般的人口呢。

「就像你的玩具如果壞了,也有沒辦法修好的時候啊。所以人也是會壞掉的。」我摟緊懷中溫暖的小東西,他溫柔敏感又嚴肅的性格,未來一定要讓他吃苦的。此時此刻,我只能不斷的保證:永不老去,永不離去。

兩隻小松鼠頑皮的穿過樹梢。我摸摸孩子的頭,指點他看松鼠,林間的微風低低吹來,涼而明澈,秋日還長,人生正好。我的孩子,你就不要再發愁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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