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2日 星期二

給老仙女的私房話 簡媜 中國時報 2013-01-22

小仙女在花榻草茵上憩息,與蝴蝶共舞、翠鳥合鳴。老仙女的妳,成天與四腳拐、便盆椅、血壓計、拍痰器、尿布為伍,侍候那枯皺的身軀。


抬頭望天,妳無法倒提江水回到源頭阻止河川成形,妳無法潛返年輕歲月修改命運的方向,妳也無法鍛鍊自己做一個冷鐵心腸的人。

是的,妳從來不是冷鐵心腸的人,妳有道德上的嚮往,在無處不講究功利的人世裡,妳對真、善與美仍有追尋。

那麼,肩頭的重擔一概承擔吧,當他人提出九十九個不能做的理由,妳只需一個必須做的理由,那是妳的本能,妳入世的任務。妳必須看清楚,妳之所以無法收手不管,是因為妳愛其他家人勝於愛自己,妳知道若妳卸下擔子,其他人會翻覆。妳不願看到這種局面,彎下腰,做了挑夫。

既然如此,所有於事無補的怨言都丟棄吧,所有不切實際的期許都焚燬吧,所有積存的勞累都遺忘吧。

不管妳以女兒身分照顧親父母,還是以無血緣的媳婦身分照顧老邁公婆;不管妳的手足是否看到、感謝妳以身體心力反哺病榻上的親生爸媽,不管其他人是否看到、感謝妳侍候他們的親爹娘,妳的心裡不要存著任何一絲希望他人感謝、善待妳的念頭。人生,寫來只有兩個字,但人生的內容,從頭到尾只有一句話︰妳做了什麼?

別人做了什麼,不是妳的事,他不需要向妳解釋妳也不必幫他做記錄,那是他的人生。妳做了什麼,是妳自己的事,是妳跟神之間的事。終究,妳看重的那張成績單是妳自己蓋了手印、問心無愧的那一張。

妳是親手侍候的人,受妳照顧的長輩必能感受到妳的付出,妳讓他的人生最後一段路有溫暖有依靠有陪伴。當他即將抵達終點,握妳的手說︰「女兒,還好有妳在我身邊!」當他最後一次呼喚的是媳婦的名字時,妳知道那微弱的聲音裡飽含著感謝。此時,所有的勞苦都化成煙散,妳領悟到這是長輩以肉身傳授最後一堂生死課,而妳純良地祈禱他解除一切痛苦到喜樂的國度,這一刻,真呼應了真,善引導著善,聖成全了聖。當他闔上眼睛,妳感受到恩澤與平安。

那是妳獨得的,埋藏在人性裡的,神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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