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8日 星期六

在北投溫泉史中尋母 胡美妙 聯合報 2017/01/28

唯有到旅館幫忙打掃時,母親會因為我的聽話而對我和顏悅色,也許聊上兩句,也許對我笑一笑。可惜我們之間的對話實在太少了,不然我一定可以對這段消失的酒家文化有更深的認識。

北投是我的家鄉,生於斯長於斯,為照顧父母辭了工作後,我便抽出時間到北投社大,學習關於此地的歷史。也經常如靈魂出竅般,陷入時光漩渦中,到處搜尋母親的影子。
若將六年代的北投娛樂繁華史比喻為一盤棋的話,我母親就是棋局裡的一個小兵,因為她曾在溫泉博物館裡提到的歷史酒家中,當一名清潔婦;牡丹莊、龍城龍門、嘉賓閣,還有更早的常新,這些旅館對我來說都不陌生,我從小學起就在假日清早去幫忙。
我的工作常是由打掃外面的庭院開始。我記得常新大旅社門口的大榕樹,有著永遠掃不完的落葉;當我擦桌子時,母親則跪在地上,左手畚箕、右手竹掃帚,一步步地掃著紅色地毯,不時用手指捏起白色線頭,膝蓋也因而變得又黑又粗糙。
她曾告訴我貼壁紙的木門,外表看起來像是一堵牆,其實暗藏玄機,推開就是一個暗室。遇到警察臨檢時,群鶯亂竄,有牌的跑起來,沒牌的就躲到暗室去;其實,從事這個行業要會喝酒、會交際,更要會保護自己,才能通過健康檢查、取得牌照,並不是只要腿打開那麼簡單。
此外,博物館提到的很多酒家菜,如螺肉蒜膏、蘿蔔豬肚湯,也是當時窮小孩如我常吃的--前去幫忙多半能吃到客人剩下的。阿母收拾這些菜肴時會偷偷端到小房間,點起酒精燈,關起門叫我吃。吃完後腦和脖子會發燙,像發燒一樣很不舒服,不過有一餐算一餐,也幸好沒因此得到傳染病。
除了有得吃,到了旅社還能泡溫泉,公共浴池在我眼裡就像個游泳池,那時使用的就是現在博物館展示的木勺和木桶。可能因為常泡溫泉,我們幾個孩子皮膚都很好,青春期也沒長青春痘。
雖然窮苦,母親依然正直誠實。我曾見她撿到人家的手錶和鈔票,立刻拿去櫃台還;我若是撿到小零錢,就會把它當成自己的。為了這些小錢,我在擦桌子時會順便趴下看床底,然而財迷心竅又膽小的我,常想撿錢又怕在黑漆漆的床下撞見發光的眼睛……
除了小錢,裝酒的紙箱也是我們的收入來源。旅館生意好時會有一堆裝紹興酒的空紙箱,母親把它們壓得扁扁的,綁在阿爸撿來、修理好的破腳踏車後座,讓我載去回收場賣。紙箱綁在後座搖搖欲墜,矮小的我腳碰不到地、屁股也要左搖右搖才踩得到踏板,但一路上不怕危險,只怕遇到同學,覺得尷尬又丟臉。
然而我是曉得母親辛苦的,最捨不得見到她工作時挨罵,一邊洗地毯,一邊擦眼淚。母親上午掃完旅舍,下午還要趕往有錢人家幫傭,身兼好幾份工。由於生活的艱難,她總是愁苦著一張臉,沒有笑容也很少開口說話,一雙手不停地做著。不過,那個年代父母親還會打小孩,所以當時我們的親子關係是看到父母能閃多遠就閃多遠,只有學校要錢的時候才會迫不得已開口;想當然,父母見了我們也都沒好氣。唯有到旅館幫忙打掃時,母親會因為我的聽話而對我和顏悅色,也許聊上兩句,也許對我笑一笑。可惜我們之間的對話實在太少了,不然我一定可以對這段消失的酒家文化有更深的認識。
長大後我才知道母親可以不用這麼累,她一生都無私地為兒女付出,不停地用勞力積攢財富,賺到基本的生活開銷,就想著買房子給兒子媳婦、女兒女婿。但也因著父母的先見之明,我們成了有殼蝸牛,下一代可以不必那麼辛苦。其實,我寧可她對自己好一點,我便不用如此愧疚。
等我們成年能夠分擔她的重擔,甚至買禮物給她、請她吃飯時,她卻總是嫌,只有那輛三輪車最得她歡心--她一直學不會騎兩輪的,以前為省公車錢都從北投走到石牌幫傭。但,原本這麼做是希望她的生活更便利,結果她還是騎著去載回收換錢,甚至連別人不要的冰箱都像螞蟻搬豆地載去賣。
三年前,母親出車禍成了植物人,眼睛未曾再睜開,並因器官退化呼吸衰竭,躺在陽明醫院的照護中心。我們天天去看她、幫她做運動,雖不敢奢望她復原,但至少知道她還在,還有阿母可以叫。
望著躺在床上的母親,我常常忍不住想,她聽得到我一聲聲的叫喚嗎?她知道我有多後悔沒有對她再好一點、沒有強迫她不要工作、沒有強迫她享福?最重要的是,阿母可知道我有多麼思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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