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生命的距離 聯合報╱陳克華2012.10.08

跨越生命的距離       聯合報╱陳克華2012.10.08

他的每句話猶如利刃，將我九十年養成的自尊、維護的榮譽、頭銜、地位、權威、尊嚴等一層層地剝掉了……

前一陣子從報上得知，天主教單國璽樞機主教過世了。以肺癌患者而言，他算是異於常人的高壽。記得數年前他以帶病之身曾來醫院演講，講題為「划向生命的深處，活出生命的色彩」，以《聖經》上的一句話「划到深處去，撒網捕魚吧！」作為開頭，鼓勵人生要懷有夢想，才能向前行。我所工作的醫院雖然不是教會醫院，卻吸引了爆滿的聽眾，將整個演講廳擠得水洩不通，可見生死問題，人人關心，不分信仰。而我因為門診未能前往聆聽，只得事後向醫院同事詢問演講內容。之後向朋友興奮轉述這個消息時，誰知他卻臉露不悅之色，似乎在說：罹癌的人那麼多，就他有資格告訴別人生命如何？

我雖也並非天主教徒，但對朋友如此反應感到不解，畢竟他是位一生奉獻信仰的罹癌的老人家啊！有這樣經歷的人總有些話值得一聽吧。

就在日前於網路上讀到他逝世前不久寫下的病中感言，以「掏空自己、返老還童、登峰聖山」為題，發表在天主教教友周報上。他舉自己三次因病而當眾大小便失禁的經驗，讓他原本與一絲不掛地懸在十字架上垂死的耶穌有一段距離的問題，徹底得到解決。

有一次他因為兩天沒大便，吃一些瀉藥，半夜藥性發作，叫醒熟睡的男看護攙扶去入廁。誰知才剛進入化妝室還未到馬桶前，糞便不自禁地撒在地板上。當時男看護不小心踏上一堆糞便，滿腹不高興，一邊用水沖洗，一邊抱怨，單主教形容：「他將我弄髒的睡衣脫下，讓我赤裸裸地坐在馬桶上，用水沖洗我兩腿上的糞便，同時如同大人訓斥小孩子一樣，教訓我這個九旬老翁：『離馬桶兩三步，你都忍不住！給我添這麼多麻煩！』」

單國璽描述當時的心情：「這時我感覺自己好似剛滿周歲的小孩子，無言以對。他的每句話猶如利刃，將我九十年養成的自尊、維護的榮譽、頭銜、地位、權威、尊嚴等一層層地剝掉了。」

經歷過三次類似的經驗，單主教有了如此令人感動的反省與領悟：「……九旬病翁一生所累積的榮譽、頭銜、地位、權威、尊重、敬愛等，對於牧靈、福傳、拯救人靈、愈顯主榮，雖然有了不少助益，但是有時，至少在下意識裡，讓他自滿，洋洋得意，有時甚至成了他追求的目標。如此，這些『愈顯主榮』的墊腳石，反而成了他親近『掏空自己』一絲不掛懸在十字架之耶穌的絆腳石。」

至此，他原先的困惱與迷惑竟得以解開了。他說：「加入耶穌會將近七十年，每日祈禱、行神業……感覺和天主相當接近。但是和胸膛被長槍打開，〈掏空自己〉（《斐理伯書》第2章第7節），赤身露體，一絲不掛地懸在十字上垂死的耶穌，卻有一段距離。我只能站在距離祂三個台階的地方，哀傷地觀望祂，卻無法上到山頂祂的十字架旁陪伴祂。」

至此我才猛然醒悟，原來平常我們於教堂裡看見的懸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是經過藝術手法美化過的。當時被釘上十字架的垂死耶穌應該並無任何衣履蔽體，渾身是血痕，飽受飢餓與脫水，而且「胸膛被長槍打開」──猶如在急診或病房可以遇見的那些令人慘不忍睹的承受痛苦的人類身體，而這才是生命的「真相」，才是耶穌為人類「贖罪」的本懷……

終於我們何其有幸讀到了單主教由原先「划向生命的深處」走向「掏空自己，返老還童，登峰聖山」的生命進程，而我也終於可以向朋友說：有這樣經歷的人，總有些話值得一聽吧！

全文網址: 跨越生命的距離 | 聯副‧創作 | 閱讀藝文 | 聯合新聞網 http://udn.com/NEWS/READING/X5/7414823.shtml#ixzz28hp4x2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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