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0年代,托克維爾在《民主在美國》書中分析英國英語和美國英語,發現英語到了美國之後,增加了很多變化,而且其中很多是「非功能性」的變化。也就是說,並不是因為到了新環境,為了描述新現象、討論新事物,所以在語言中增添新的部分。「非功能性」的變化,是為變化而變化。也就是不改變也不會怎樣,但在美國那樣的社會中,卻就改變了。
英國人到美國聽美國人說話,常常覺得莫名其妙。一句話明明在英式英語裡有現成的、好好的說法,美國人偏不用,要改成自己的說法。而且這裡的人這樣說,那裡的人也不願意用同樣方法說,要有自己不同的改法。改過的美式英語實在找不出什麼比原本英式英語好的地方啊!
為什麼會這樣?托克維爾認為,這是民主產生的社會效應。在平等、民主的社會裡語言會一直不斷變化,而且愈變愈蕪雜。每隔一天就出現舊字的新意義,每隔一星期就產生新字彙,每隔一個月就有了新的語法,語言如此不斷快速膨脹。產生的代價是:語言愈來愈多,相對地語言的溝通功能卻愈來愈低。人言言殊的語言很難產生精確溝通的效果。
二十多年前,我初讀《民主在美國》,對托克維爾這段觀察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最近重讀,卻有了很深的感觸。理由很簡單,因為這二十多年間,台灣經歷了重大的政治變化,從威權到民主,相應地,台灣社會運用的語言也有了很大的不同。原來這兩件事,是彼此關聯的,托克維爾早在將近兩百年前就提醒了。
在民主的社會裡,固定、單一的典範消失了。沒有人能規定什麼書是非讀不可的,大家成長過程中接觸的語言,也大不相同,還有,誰也沒有那份力量去限制別人如何說話、如何寫文章。用托克維爾的話說:這種社會裡,每一代都是new people,都是「新鮮人」,都是新品種的人,他們不會覺得需要去學習上一代舊人種的規則典範。於是語言就必然失去了紀律。
從舊規範、舊紀律的角度看,「愉快人間」是還算正常的中文,「人間愉快」則是糟糕的中文。如果是日文,「人間」就是「人」的集合名詞;如果是中文,「人間」一定是對應於非人的超越世界而來的,所以才有「人間佛教」的說法,不求到西天去,就在「人間」追求佛法美善。「人間愉快」不和不漢,怎麼會出現在學測的考卷上,拿來要幾萬名考生作文呢?
不過想想,畢竟這是個走了二十多年民主路的社會,也就必然會有二十多年失去語言紀律的後果。這種社會裡,誰有資格說怎樣的語言不該用、不能用呢?接受「人間愉快」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種中文,也算是一種「人間愉快」吧!
只是出題老師自己要這樣無視於舊語言規則,那就不能怪學生在試卷上寫出各種異字奇文,更不能怪學生對於閱卷老師給的分數不服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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