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7日 星期四

故事與新聞/不大驚小怪的尊嚴 楊照 聯合報2013.02.07

馬羅帶著我們用冷淡、平靜的態度進到四百萬美金的世界裡……

美國小說家錢德勒的小說名著《大眠》開頭的第一段:

十月中旬,上午大約十一點鐘,沒有陽光,山麓的丘陵似雨幕重重。我身著一套粉藍色西裝,暗藍色襯衫,打領帶,胸袋上插著裝飾手帕,穿黑皮鞋,和帶有暗藍色繡花圖案的黑毛襪。我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刮過鬍子,腦袋清醒,有沒有人留意這一切我並不在乎。我具備一個體面私家偵探該有的所有條件。我正要去探訪四百萬美金。

1930年代,四百萬美金是多龐大的金額!敘述者馬羅,一位私家偵探,進到那四百萬美金打造出來的豪宅,看到了一個在大熱天裡都必須躲在溫室裡包毛毯的古怪垂死老人,卻始終保持近乎冷淡的平靜。他不大驚小怪,也不張揚,因為他明白,這種會去打造誇張奢華豪宅的人,就是意圖讓錢把你壓得喘不過氣來,讓你在錢之前驚慌失措或自我矮化,也就是期待你要大驚小怪地張揚。馬羅帶著我們用冷淡、平靜的態度進到四百萬美金的世界裡,一個遠離我們生活經驗,有著各種足以讓我們眩惑、驚嘆、羨慕、嫉妒、害怕、貪戀現象的世界,但馬羅卻始終如一帶著「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態度。

如果不是透過馬羅,從別種管道(例如時尚新聞或八卦雜誌)接觸到這樣的異質世界,是的,我們當然會產生眩惑、驚嘆、羨慕、嫉妒、害怕、貪戀的情緒,在那些情緒浮生的瞬間,實質上我們就和那個世界有了不同的高低位階關係,要嘛我們自以為更高些地在評判那個世界,當然更多時候,我們是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在較低的位置,仰望那個進不去、攀不到的世界。

可是我們讀的是錢德勒寫的馬羅小說,我們是透過馬羅的「硬漢」眼光,看到那個世界,我們就無可避免沾染了我們的嚮導的那份平淡的態度。「就是這樣,我知道了。」「原來如此,這下我明白了。」再奇怪的事,極端的好事與極端的壞事,硬漢都是用這種方式對待。

用這種態度,馬羅保住了他自己的尊嚴,事實上,也幫我們保住了我們的尊嚴。一種我們今天在台灣不容易理解的尊嚴,一種「我可以不看《壹週刊》」式的尊嚴。如果不看《壹週刊》,那你怎麼知道那些政要名流、那些有錢人們、那些明星女模,他們在幹嘛?你們知道他們在過跟我們多麼不一樣的光怪陸離、奢華糜爛、色情劈腿的生活嗎?不看《壹週刊》,你不就都不知道了?馬羅的態度是:這些現象都在那裡,在洛杉磯、在好萊塢,要看都看得到,但:值得看嗎?看了值得大驚小怪嗎?正因為我覺得不值得看、不值得大驚小怪,我才能稱職地做一個倒楣卻敬業的私家偵探。我們隨著馬羅而看到、而領會了:相較之下,馬羅總是倒楣卻又總是堅持敬業的硬漢生命價值,比那些光怪陸離更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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