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1日 星期四

陽春麵的味道 聯合報╱賴瑞卿2013.02.18

大哥一邊吃麵,一邊看著胖子吐出的煙霧,嬝嬝的上升,慢慢的擴散,盯著我說:你知道這攤子養活多少人嗎?……



十三度的低溫,朋友熱情相邀吃消夜,說是沙茶火鍋,寒夜圍爐委實令人心動,但躊躕一下,還是拒絕,想起來,不吃消夜已經很久了。

曾經因為工作的關係,下班後,習慣偕同事到處吃消夜,在那個畸形的年代,愈是重大的、你想知道的消息,媒體的報導愈是輕描淡寫,寥寥幾筆帶過,簡單得像素描,必得在筆觸中用力捕捉蛛絲馬跡,再渲染著色,才能形成完整的構圖,得以在街弄間、餐廳裡、酒館內或路邊攤,恣意的傳播。在那個報紙只有三張,電視只有三台的時代,每個人都曉得一點點無緣在媒體曝光,卻有趣或聳人聽聞的話題,你一言我一語,用傳說、拼湊加上想像,在席上夸談或窸窣私語,故事有的是祕辛、有的是醜聞,有些是笑話、有些是神話,在酒精和食物的催化下,在空氣中嗡嗡的流竄著,有時引起歡笑、有時換來嘆息、有時是目瞪口呆的驚悚,熱熱鬧鬧的扯上大半夜,大家再嘆息一聲或咯笑幾下,作鳥獸散。

說來諷刺,如今鐘擺從這一頭擺到那一頭,再細微的事情,不論你是否關心,媒體總會鉅細靡遺的報導,像顯微鏡般,芝麻綠豆的事情,被放大再放大,你必得把它縮小再縮小,還原成原寸,才知道事情不過如此,報導中的恐龍原來是水塘裡的蝌蚪、上山打的老虎其實是隻小狗,在一百個電視頻道的今天,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要想不成為新聞也難,記者每天疲於奔命,在透支了一天的精力後,恐怕再難有氣力,下班後,還悠哉悠哉的去吃消夜,即使相聚,談的恐怕也是工作的辛酸,在待遇微薄的今天,能吃碗陽春麵,配些滷菜就不錯了。

在那個深夜大快朵頤的時代,雖然薑母鴨和百元快炒還未上市,夜點的內容絲毫不見少,譬如清粥小菜、海產火鍋、沙茶牛肉、陽春麵,或是海鮮店的大餐,配上幾瓶啤酒。如今想來,當時的腸胃可真厲害,飽足晚餐才幾個鐘頭,就有胃口享受豐盛的夜消,比起南部的故鄉,台北的食物實在豐富多了,初來乍到時,每次消夜總有驚豔的感覺,想不到人間竟有如此美味。說真的,除了陽春麵,其他各種點心,都是來到此地後,才有機會品嘗,即便是陽春麵,此地的花樣也較多,陽春之外,還有牛肉湯麵、榨醬麵、麻醬麵、大餛飩、擔擔麵、紅油炒手等,林林總總,話題也隨著閱歷和年齡的增長而天南地北,比起來,少年時期的陽春麵,實在單調,話題也單薄,有點像黑白片,蒼白荒蕪。

記得十六歲剛上高中,才把《唐詩三百首》讀完、把《紅樓夢》胡亂翻了一遍,把船形的童軍帽拋棄,戴起帥氣的大盤帽,想像自己是大人,其實還是青澀的少年。當時,家中經濟拮据,父親過世已經三年,他創業的食堂也轉了手,母親賣掉店鋪,結束餐廳的生意,全家搬到偏僻的郊外,本應縮衣節食度日,但她不善理財,又長年病痛,三天兩頭要上醫院,離不開藥丸和針筒,一下子把積蓄花光,不時還向親友告貸,大哥就在這個時候,服完預官役返鄉就業,以為家中還有餘糧,可以勉強過活,哪知境遇已如此不堪。有天下午,他陪著母親進城看病,回家途中,不經意問道:家裡還有多少錢?母親回說:哪裡還有錢,還欠人家不少呢。大哥聽了手腳發冷,好半晌說不出話來,二十三歲的他,甫出校門一年,家中不時還有同學上門,談論出國深造的事,大哥雖然不敢存此奢望,但多少也感染到這種氣氛,不時自怨自艾,誰知現實比他想像的還要殘酷,不但要奉養老母、幼弟,還為家裡背了一身債,身為長子應該擔負的責任,像土石流鋪天蓋地掩至,傅園的樹影猶在心中婆娑,杜鵑花香還在小徑流連,柴米油鹽的辛酸就逼到了眼前。大學時代也算風流倜儻的他,從此在生活的算計裡掙扎,難有笑容,但不管多麼驚恐,命運的枷鎖把他牢牢困住,無從反抗,每當他談起這段艱辛,我就為當時無能與他分憂,深深自責。

在那段沒有笑容的日子裡,身兼數職的他難得喘息的機會,是深夜母親入睡以後,他的工作告一段落,我也把課業做完,兄弟倆相偕到民國路吃陽春麵。民國路一帶習稱東門町,雖然有個東洋味的名稱,其實是外省人的聚落,一般軍眷就住在一棟棟的平房裡,廁所是公用的,高級軍官則住在朱門墨瓦、獨門獨棟的日式房子,門一開啟,就看到花木扶疏的庭院,還有院中追逐的小狗。白天這裡有許多賣包子饅頭的小鋪,蒸籠裡的饅頭,白白胖胖、整整齊齊的疊在麵粉袋裁成的布墊上,早上最熱鬧的是燒餅油條店,方塊酥就從這裡起源,附近有一個小市場,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此處魚鮮很少,麵食品則種類繁多,像厚實的大餅、槓子頭、白麵條、家常麵,還有寧波年糕、酸豆、辣蘿蔔乾、辣油等等,有幾家中午才開張的麵館,說是麵館,其實是擺在屋裡的攤子,除了陽春麵,還賣滷鴨頭、豆腐乾、海帶和餛飩,哥倆經常光顧的一家,老闆矮矮胖胖,像洋火腿一樣飽滿,圓圓的臉,很少說話,也難得微笑,態度卻很親切,說的是蘇北話,有時候很難懂,像鴨頭,他都說「呀透」,他熬的麵湯特別香,據說是用鴨頭湯作底,我們習慣叫上兩碗乾麵,它上頭還鋪著特別的餡料,是榨菜炒豆乾丁。這麵貌似榨醬麵,卻沒有榨醬的濃烈,喧賓奪主的把其他味道都掩蓋了,口感也就層層疊疊的,各種食材的味道都在舌尖打轉,滷汁中鴨油的香味、碗裡青蔥的微辣、醬油的豆香和麵的素樸,都攪在一起,各自在舌蕾散發出來,好像花苞突然綻放,在碗裡攪拌的時候,一邊聞著香味,一邊看著麵條的顏色轉濃,一邊大口的呼氣,把麵吹涼,那種幸福真是天上人間。

我們坐下不久,圍著廚裙的胖子,就巔巍巍的端著麵走來,人還沒到,就聞到麵的香味,還有他身上隱約的汗臭,以及煤球燃燒時的窒息味,唏哩嘩啦的飄送過來,陽春麵一上桌,胖子就回去倚在料理檯邊,點起菸來,眼睛瞇成一條線,彷彿在想什麼心事,有時也胡亂哼幾句京劇,大哥一邊吃麵,一邊看著胖子吐出的煙霧,嬝嬝的上升,慢慢的擴散,盯著我說:你知道這攤子養活多少人嗎?我搖搖頭,大哥扳起手指,數著說:胖子、他表弟、表弟太太,還有他們的兒子。我邊聽邊點頭,瞥了胖子一眼,想起有時在店裡招呼的一位男子,還有一個經常背著嬰兒的少婦,想必就是胖子的表弟和他的家人。我們吃麵的桌子,鋪著一層塑膠布,終年油油黏黏的,角落還常沾有豆乾渣,店裡只有三張桌子,屋頂是鐵皮的,颳風下雨的時候,常常呼嘯不停,發出喀喀的聲音,上天咆哮時好像隨時會把它轟走。聽完大哥的話後,心裡有些惻然,不停攪著碗裡的麵條,想把佐料拌勻,挑起又放下,放下又挑起,麵就慢慢冷了,不像往常那樣香,胡亂吃完後,我們趿著木屐慢慢走回家,木屐聲在寂靜的夜裡規律的響著,路上少有行人,遠處間歇傳來嗑嗑嗑的聲音,是盲人按摩師打著響板,拄著拐杖在巷弄的某處,得得得的摸索前進,我們默默走著,好像都有些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從此以後,我對胖子就存著敬意,有時候在街上,看他雙手各拎一個草袋,沉沉的,壓得肩膀有點歪,滿臉都是汗水,舉步維艱的走著,彼此會相視一笑,不會騎腳踏車的胖子,每天都這麼費勁往來於市場和麵攤間,雖然勞累,他的麵攤幾乎全年無休,偶爾我們也會晌午就去光顧,通常是年關將屆,債主們從鄉下進城來要債,對於這些遠道來的親友,母親和大哥先是在家陪盡笑臉,懇求對方展延,說盡好話後,再留他們吃中飯,我負責到胖子的麵攤張羅,這種午餐比起消夜,豐盛得多,通常是:乾麵加滷蛋、豆腐乾、海帶,還有餛飩湯,這是當時所能的最好款待。明瞭了家裡的困境,又感受到還債的誠意之後,債主們慍著臉、背著手走了,我清掉碗裡的殘菜剩湯,把碗盤送還給胖子,回到家,看見母親和大哥的臉色稍霽,知道這個年總算熬過了,可是天卻開始陰起來,好像隨時會下雨。我趕緊把水桶、臉盆和湯鍋準備好,一會兒屋頂漏起水來,才不致手忙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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