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2日 星期三

依稀記得 廖玉蕙 聯合報2013.06.12

最膠著的點就是我從來不能肯定任何事(「學生的作業確實繳了嗎?」一直到即將退休的今天還深深困擾著我),當然包括衣服的去向……
洗衣店裡,光線灰濛,略嫌狹窄的空間內,各色衣物依我所不能理解的奇異邏輯或懸掛、或橫放。我心虛地刻意低著頭,仍然被老闆發現。問我:「那件白衣服找到了嗎?」我支支吾吾的,用著模糊的低音說:「還沒。」其實我說謊,來這兒撒嬌哀求找尋那件白衣的第三天,衣服就莫名其妙出現了。已經過了好幾個星期了,他居然還記在心上!可我不能承認,因為我曾如此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我的衣服一定放在你這屋子的某個角落。」
已經有幾回了,每次找不到心裡想穿的那件衣服,找來找去找不著,我總疑心是送洗沒有拿回來。送洗收據一向貼在冰箱門上,可也說不定,像我這麼迷糊的人,也許隨手塞進哪一件衣服或皮包內,於是,又開始翻箱倒櫃找收據。找著、找著,腦海竟然會逐漸浮出到洗衣店和店家交談的畫面,甚至增生出合理的對白。於是,更加堅信一定是送洗去了。
義大利作家龐德貝里在題為〈鏡子〉的魔幻寫實小說裡,寫著主角在整理房間時,發現雨傘丟了:
我找遍了每一處,不止一次(碰到這種情形,我們皆習慣如此,好像找一次並不夠似的)我翻遍了平常置放雨傘的角落,依然徒勞無功。最後,我任憑它去,繼續工作。我們一生會丟掉比雨傘更重要的東西。
讓人驚訝的是,兩天之後,小說裡的主角「他」居然收到一則電文:
今晚將抵達 雨傘
隔天早上,赫然發現那把雨傘就擱在他找了無數次的角落。這個段落,將許多日常生活中失而復得的經驗寫得非常傳神。
我就如同〈鏡子〉裡的那位先生一樣,絞盡腦汁思考可能擺放那件衣服的地方。既然家裡沒找著,洗衣店就成為一線曙光;一旦這樣的意念萌生,雖然收據沒有著落,依據我一向無堅不摧的信念是不會輕易放棄的,我決定到洗衣店裡一探究竟。老闆堅持必須有收據才能拿衣服,因為:「沒有收據是不可能找到的,留在這兒沒取走的衣服實在太多了。」他指著店裡一排又一排套著塑膠套的業已洗淨的衣服。「何況,你又不能肯定是送到我這兒來洗了。」
被流放到洗衣店的衣服還真是多!屋頂上懸掛的、裡屋裡躺在櫃子裡的、吊在矗立的衣架上的……這些曾經被嬌寵的衣物,從已然蒙塵的塑膠套看來,是被主人遺忘多時了。由被寵溺送洗而淪落至被遺棄於小鋪,主人必然有著什麼原因。出國不歸?糊塗遺忘?抑或罹患癡呆症候?而我的白衣服不知因何原因竟在幾日之後的清晨被發現安安靜靜依偎在櫥櫃裡另一件白衣旁邊。
是的,最膠著的點就是我從來不能肯定任何事(「學生的作業確實繳了嗎?」一直到即將退休的今天還深深困擾著我),當然包括衣服的去向。曾經有過嶄新的衣服,在櫃子的角落白白掛了兩年,從來不曾被穿上身。也不知道是何原因,它明明就大剌剌地挺身存在,我就是沒看到。直到某一天,女兒在洞開的櫃子前逡巡,然後驚叫:「媽!這件衣服怎麼沒看你穿過!這不是兩年前我們一起在百貨公司買的?」可不是!怎麼都兩年了,卻閒置櫃內,我壓根兒忘了它的存在。
一回,發現常穿的牛仔褲居然遍尋不著。平常倒也沒特別鍾愛,一旦遺失,忽然恩寵度瞬間高攀。我瘋狂大搜索,並呼籲全家總動員,宣稱:「這是我最愛的長褲!沒有任何長褲能取代它。」越找不著,它的身價越節節攀升。當我質疑可能被外子不知收藏到何處時,外子取笑道:「一個人不知道把褲子丟到哪裡,我都沒有質問你,你居然還敢誣賴丈夫!」
那件經過歲月催發而升等成為「最愛」的牛仔褲,就在我幾乎已經宣告絕望的半年後,忽焉出現在衣櫃裡,就夾藏在衣和衣之間的架上,毫無愧色地直挺挺懸掛著。真是讓人匪夷所思啊!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家人都驚愕莫名,因為每人都曾把那個櫃子做過地毯式的搜尋不下兩遍以上。
我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兩年,持續在尋尋覓覓一件我買給她的黑底白花洋裝。遍尋不著的彼時,她也一再強調那是她最珍貴且寶愛的衣服,沒有任何一件衣服能夠取代它,即使我再三表示要帶她到高檔服飾店補送一件,也無法讓她打消繼續尋找的行動。當時,最大的嫌疑犯是二嫂,母親屢屢嘀咕著:「不是伊會是啥人!自從上遍去你二兄厝內住兩天以後,彼領衫就無去。一定是伊給我當作畚圾提去丟掉!」不管二嫂如何賭咒發誓,她就是不信,不信的理由也很充分:「要無,一領衫哪會無代無誌無去!」這倒是很科學的質疑。但沒憑沒證的一口咬定,終究無法大剌剌說出責備的話,只能背後自言自語。可惜的是,雖然合力尋找,但至母親過世為止,卻始終沒能如願尋回,如果硬要問母親生前尚有何遺憾未了,這應該明顯可算上一樁吧。是不是每個人都曾有過類似的經驗?迷糊的我,發生這樣的事本不足為奇,竟然精明如我母者亦若是,這便很值得大加探討了。
昨晚,微雨中,和女兒穿街過巷,經過那家洗衣店,恍然又想起似乎有一件非常珍愛的衣服送洗後又忘了取,唉呀!怎會這樣?
「你洗了哪件衣服?」女兒問。
「想不起來了,不過,我確實在前些個日子送洗了一件很重要的衣服,我還記得一直記掛著得送洗,否則明年發霉或染黃就很不上算。」可我絞盡腦汁就是想不起來是哪一件。
「既然是很重要的衣服,怎麼會想不起來!是冬衣還是夏衫?」
「別逗了!這時節打算送洗後收藏,自然是冬衣。」這件事我可篤定了。
「我看你整個冬天常穿的冬衣也就那幾件,應該很容易想的呀!」
「哎呀!老人家事情多,不像你們生活單純,我要記的事太多了!」
「那你記得送洗多久了?」女兒不以為然地質疑。
「應該沒多久!大概一兩個禮拜吧!」我說。
「怎麼一兩個禮拜就忘記?」女兒重複我的答案。
我想了想,又改變說法:「也許更久一些,一兩個月吧。」
「到底多久?一兩個禮拜跟一兩個月差很多欸!」女兒咄咄逼人。
「哼!你到我這個年齡就會知道!一兩年跟一兩個禮拜的差別也不會太多!」我開始叨叨煩言:「我記得很清楚,曾不下一次請你或爸爸,誰有空就幫忙拿去洗,結果你們都置之不理。有一天,你們都回台中去了,我看衣服仍然趴在沙發扶手上,我就自己拿去啦!……啊!我還記得當時還看見陽光就灑在洗衣店老闆娘背對著我在屋裡掃地的佝僂背影啊!」
我越說感覺畫面越顯清晰起來,於是下結論:「總之,不管是哪件衣服,如果你們幫忙送洗,就不會搞成這樣!說來說去,都是你們害的!還敢說我!」
女兒被我攪和得說不出問題出在哪裡,只好轉移焦點:
「好吧!既然你曾經『不下一次』請我或爸爸幫忙送洗,我沒記住,也許爸爸會記得,回去問他就成了。」
沒料到,回家後,我邊找收據邊問,居然問出了晴天霹靂。外子說:
「那家洗衣店已經宣布停業了。前些日子我從門前經過,看到洗衣店鐵門拉下;鐵門上貼了張告示,說是即將停止營業,請送洗衣服的顧客在某日之前來取回,否則就將留下的衣服捐給慈善機構。」
居然有這樣的事!昨晚路過時,也許是夜色迷濛,並沒有注意到有無告示張貼門上。我停止搜尋收據,抓住要點拋出問題:
「某天截止取衣?某天是哪一天?時間過了嗎?」
「沒注意。」
「沒注意?你沒注意?」我急得尖叫起來:「你什麼時候看到那張告示的?前些日子是多久前?」我又接續問了似二實一的問題。
「我忘了。」他言簡意賅。
「你忘了?問你問題,你不是不知道、就是忘了,你這人怎會生活成這樣!」
這會兒,外子反應可快了,立刻反擊:
「你自己有沒有拿衣服去送洗都不確定,還敢問我?是怎樣!」
我趕緊見風轉舵,問:「他們可以隨便把顧客送洗的衣服捐出去嗎?這樣合法嗎?」
「不知道。」
這次我不再窮追猛打,即使外子記住了什麼時候看見那張告示或確知領回的期限,沒有找到送洗的收據,都改變不了什麼局面;何況,如果真有衣服送洗,那人肯定是我,我最好別在這個議題上打轉太久,否則最後鐵定會引火自焚。
不過,我越來越確信有一件很喜歡且相形貴重的衣服送洗去了,只是我暫時忘了是哪一件,以後很可能一輩子也想不起。一想到最終我將跟我的母親一樣,至死都找不回這件衣服,讓我感到無比的悲傷;更沮喪的是,看來我的問題遠比我母親的更加嚴重。她至少確知遺失的是一件黑底白花洋裝,而我連送洗的是哪件我所喜愛的衣服都毫無印象,只依稀記得送洗那日的陽光和正掃著地的老闆娘佝僂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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