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3日 星期二

閱讀世界/我的書中的康德 聯合報╱陳蒼多2013.04.22

於是她寫信給康德尋求忠告。康德回信說,雖然我們有不說謊和保持真誠之心的義務,但是,如果我們無法把心中所有的祕密都告訴我們所愛的人,那是可以原諒的

1

第一本是五十多年前,我偷了母親開雜貨店賣的香菸去跟縣立圖書館管理員換得的作廢書──郭鼎堂著的《塔》──如今已破舊得沒有封面了。書中的第一篇小說〈Lobenicht的塔〉,描寫康德有一天早上打開書房南邊的窗子,看見鄰居的一排白楊樹擋住了遠方的景色,就要男僕去請鄰家把白楊樹砍了。男僕很煩惱,跟女僕說「我們又要搬家了」。前不久,康德住在別的地方時,就嫌鄰居的雞擾人清夢,硬要對方把雞讓出來,無論多大的代價都在所不惜。

(我把這一段告訴我太太,她說,康德得了雞,一定把牠宰掉。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

那次鄰居不肯讓雞,康德只好搬家。

(康德以怕噪音出名,甚至憎惡音樂,但我要不揣淺陋,說聲「那算什麼」,我連洗澡時蓮蓬灑水聲都嫌吵,總是匆匆洗畢,重享寧靜之樂。)

當初一隻雞的問題都不能擺平,遑論現在是一排白楊樹了。結果鄰人竟然答應了。原來,三年前這位鄰居跟康德有一段緣。當時康德住在公主街,有一天在哲學街散步,不小心跌了一跤,有兩個不相識的婦人走過來攙扶他,他手中正拿著一朵玫瑰,就送給了較年輕的那位。這個女人如今成為康德的鄰居,那朵玫瑰的代價竟抵得上一排白楊樹。

(這個女人把康德給她的玫瑰供奉在首飾匣中,這是含情脈脈的浪漫﹔L.P.史密斯一篇小品文〈玫瑰〉描述一個義大利男人在女友的花園等她久久不來,就生氣地折下一個玫瑰枝,種在自己的花園,結果花枝繁茂,再剪下玫瑰枝送給別人栽種,開出的玫瑰照樣「生氣地燃燒著那義大利情人的熱情」,這算是熱情如火的浪漫。)

這篇〈Lobenicht的塔〉繼續描述說,康德「生平所最尊敬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牛頓,一個便是盧梭。牛頓指示了他以頭上的星空,盧梭指示了他以心中的道德律。」

2

上面這段文字有點拗口。但是五十幾年後,我在讀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時,才了解到,文學雖然不像科學那樣是進化的,但文字卻會進化,請看《過於喧囂的孤獨》中這一段:「……我找來一本康德的著作,翻到那永遠使我感動不已的段落……有兩樣東西總使我的心裡充滿了新的、有增無減的驚嘆……頭上的星空和我內心的道德法則……」赫拉巴爾欲罷不能,繼續引用康德:「夏天的晚上,當滿天繁星在抖動的光亮中閃爍,一輪明月高懸時,我便漸漸陷入一種對友情加倍敏感,對世界和永恆不屑一顧的心態之中……」這就是了:「頭上的星空和我內心的道德法則」。這些文字還是從外文譯成的中文呢。

(那陣子,我的錢都用來買英文書,中文書就只局限於有關書的書,且都用在刀口上,這本《過於喧囂的孤獨》算是很值得的投資。)

3

有很長一段時間,海盜版洋書充斥,我不能免俗,買了不少,其中一本是《康德的哲學書信集》(包括他寫給別人以及別人寫給他的信),封面是紅底黑圖,頗為不俗。康德在一封信中甚至把婚姻的性關係視為不道德,把浪蕩子等同於食人族,讓我覺得康德可真無趣到不行,怪不得J.H.朗伯特在寫給康德的信中只能跟他談「頭上的星空」:「就在晚餐後,我一反平常的習慣,進入了房間,從窗子眺望星空,特別是銀河,在一張四開紙上寫下我當時的想法:銀河可以視為恆星的黃道。」

J.H.朗伯特就是被康德讚譽為德國最偉大天才的名數學家、物理學家和哲學家,也以跟康德通信知名,兩人有共同興趣,但朗伯特前這個「銀河可以視為恆星的黃道」的想法,康德在六年前就構想出來了,此後並在與別人的通信中一再強調這一點,例如,他在1791年寫給J.F.簡希呈的信中就說,「銀河是一種移動的恆星的體系,類似行星體系,這個想法早在朗伯特於他的《宇宙論書簡》中發表類似理論的六年前,我就構想出來了。」康德不能或忘「頭上的星空」,他的天文學發現不肯讓人掠美。

在這部《康德的哲學書信集》中,我們難得發現有一個貌美的女孩寫給了康德三封信。她叫瑪麗亞,是康德的仰慕者法蘭茲男爵的妹妹。瑪麗亞愛上一個男人,但也許被他始亂終棄吧,她又愛上第二個男人,但有一段時間沒有把先前的那一段情告訴這第二個男人。等到她終於說出來後,情人就開始冷落她。於是她寫信給康德尋求忠告。康德回信說,雖然我們有不說謊和保持真誠之心的義務,但是,如果我們無法把心中所有的祕密都告訴我們所愛的人,那是可以原諒的;不能對一個人完全開誠布公,這是先天存在於人性中的矜持或靜默,並不構成性格的弱點。如果信到這兒結束,也許瑪麗亞會感到安慰,看開一切,但是偏偏康德喜歡道德說教,又在信中補了一段,他說,就算瑪麗亞已向男友坦承先前對他隱瞞第一段情,但如果動機是想要求得心安,而不是真正感到悔意,那麼,這種坦承也不是什麼道德上的光釆。瑪麗亞看到這句話,心中想必想著:做人好難喔。不過接下去的一句卻是中規中矩。康德說,瑪麗亞不應該太在意新情人變心,如果他的感情回歸了,那種感情也許只是涉及感官罷了。信的最後一句就有學問了。康德說,「何況,人生的價值並不取決於是否獲得快樂。」康德顯然不會同意享樂學派伊比鳩魯的看法:快樂的感覺不但是「善」的標準,也是最高的善。總之,這位瑪麗亞在寫完第三封信的九年後自殺了,雖然她在第三封信中說,儘管她瀕臨自殺邊緣,但不會基於對道德的考慮和朋友們的感覺而自殺。

(我用渴望的眼光瞄了一下書桌上那兩本我很想翻譯的英文書:一本是有關《魯拜集》作者奧瑪開儼的傳記小說《有酒今朝醉》,另一本是H.D.色格維克著的《一個享樂主義者的回憶錄》。)

康德只回了瑪麗亞的第一封信,沒有回第二和第三封信,而是把信轉寄給他的一個朋友的女兒,警告她凡事不要想太多,要控制自己的幻想。根據這本書信集的編者和英文譯者的說法,康德儘管深具洞察力和自由主義情懷,卻不熱中於女權,也不關心聰明的女人在一個只是把她們視為有用裝飾品的社會中所遭受的挫折。

(如果康德像我一樣有一個妻子和兩個女兒呢?)

4

毛姆在所著的《隨心所至》(The Vagrant Mood)中也軋了一腳。他在這本書中的一篇〈某書的讀後感〉(某書是指康德的《判斷力之批判》)裡寫到了康德,饒富趣味。我當時是從書訊中知道有這篇文章,才花了很高代價買到此書。這篇〈某書的讀後感〉的第一節也出現在夏濟安、夏志清兄弟所編的《現代英文選評註》,一開始是描述康德的規律生話,語氣很像〈Lobenicht的塔〉中開頭的幾段。

對了,談到康德的生活很規律,〈Lobenicht的塔〉中還有一段敘述:每當住在康德街上的人看到他穿著一身灰衣、偏著頭,從門前走過,都會爭著說道:「七點鐘了,七點鐘了,康德教授上大學去了。」於是錶停了的人就在此時調好時間,錶快錶慢的人也都在此時撥正過來。「康德教授的日常生涯在他們看來就好像白日經天,比他們所有的鐘錶還要規整一樣。」

(此時我的鬧錶突然響起,提醒我半小時已到,該起身活動痛腰了。)

毛姆的這篇文章也談到當地人們把康德當活錶來對時,不過不像〈Lobennicht的塔〉一文中所說的,康德每天早晨準時七點去大學上課,而是說康德有每天下午準時散步的習慣,風雨無阻,準時從家中出發,下雨時就由僕人幫他撐一枝大傘,只有一次沒有在午後去散步,因為他收到盧梭的《愛彌兒》,迷得無法脫身,在家待了三天。

(現在我有在清晨散步的習慣,之前則是慢跑,下雨時照樣跑,是自己撐著傘跑,當然沒有僕人。毛姆說,康德的衣著很整潔,那是他在當教授的時候,他年輕時不知是否像我內衣前後、內外穿反在街上逛?)

根據毛姆的說法,康德上課很幽默,跟客人吃飯時常講幽默故事,腹笥儲存了不少笑話。

(我的一位大學同事說,他想退休的理由是,他講的笑話學生不再笑了。有一位老教授上課愛講笑話,講完一個就當場在筆記本上畫掉一個。前陣子我去參加銀髮族歌唱班,建議第二節上課前由學員上台講笑話,老師說,你先講,結果我幾乎包辦了一期的笑話,江郎才盡後第二期就沒有再去上課了。)

5

最近上網買書買得很兇,《康德臨終前的日子及其他》是其中之一,作者是有名的湯瑪斯狄昆西,也是《一個鴉片吸食者的自白》的作者,他在作為書名的那篇長文劈頭就說,一個讀者對康德完全無動於衷,就等同於這個讀者沒有智力。讀者們,看到了嗎?代誌大條了。康德的日常生活雖有點看頭,作品卻很難懂,所以無動於衷的讀者恐怕一籮筐,看來這些讀者只有眼巴巴地被視為沒有智力了。

狄昆西說的是場面話。我們還是回到這篇長文的重點。

狄昆西在文中假藉康德的男祕書或書記華希安斯基的口記述康德的老年及臨終前的日子。華希安斯基是康德的學生,曾當過他的書記,離開大學後康德完全忘記他。十年後,他在一次婚禮派對上偶遇康德,康德非常關心這位學生的近況,經常邀請他一起吃飯,兩人成為忘年之交。華希安斯基說,康德老年時無論冬夏都坐在爐旁,望著窗外古老的Lobenicht的塔,其實他不見得看到塔,只是這座塔在他眼中就像他耳中的遠方音樂,他總是在微光和寧靜中對著塔沉思、幻想。雖然他老了,卻有勇氣面對,有一次當著華希安斯基面前對一群朋友說:「我老了,很虛弱,像小孩,你們必須把我當小孩看待。」這讓人想起T.S.艾略特所寫的「我老了,我老了/我將捲起我的長褲褲腳」。有一天,華希安斯基看到病危的康德躺在床上,眼光茫然凝視,雖然黯淡無光,卻顯得安詳。他問康德是否認得他,康德沒有說話,只是把臉轉向他,做手勢要華西安斯基吻他,華希安斯基知道,康德想表達他對他們之間長久友誼的感激心情。他回憶說,「……我不曾看到他賜給任何人這種愛的表徵,除了一次,就是他臨死前的幾天,把他的妹妹拉過來,吻了她。這一次他給我的吻,是證明他認識我的最後紀錄。」

康德早年時曾寫了備忘錄,希望葬禮在清晨舉行,儘可能不要有噪音和騷動,只要有幾位私密的朋友參加。華希安斯基身為遺囑執行人,告訴康德說,這是幾乎辦不到的事。於是康德把備忘錄撕毀。他跟華希安斯基之間的友情多麼深厚啊,還記得嗎?康德說過:「……我便漸漸陷入一種對友情倍加敏感,對世界和永恆不屑一顧的心態之中……

結果是可以想像的,來參加康德葬禮的人潮排成了無止盡的行列,還舉行了莊嚴的音樂禮拜式。

雖說身後事猶其餘事,但生前不喜歡噪音和音樂的康德終究逃不過世俗的禮數!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