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7日 星期三

同類 聯合報╱田威寧 2013.04.15

母親是個遙遠而美麗的剪影,輪廓那樣的存在。有時我會寧願母親永遠只是個抽象的名詞。
        橄欖綠曲盆裡挺挺地站著一株小小的馬拉巴栗樹。去年隆冬看到朋友餐桌上那株彎彎的馬拉巴栗──簡直瘦得不像話!朋友順著我的視線,溫柔地說:「前幾天爬山時,看到它像棄嬰縮在山澗旁,就帶回家了。」我不發一語。當晚,我竟夢到了那株小樹,因此我問:「可不可以讓我照顧它?」於是它是我的了。我每天一早會摸摸它嫩嫩的葉子,餵它喝水,問它昨天睡得好嗎,而我前一晚幾乎沒睡。

三更半夜,鈴聲大作。迷迷糊糊地接起了電話。一個低沉的嗓音傳來,「知道我是誰嗎?」我一聽,立刻醒了,刻意拉高尾音,以清晰的聲音回:「妳是媽媽。」

母親是個遙遠而美麗的剪影,輪廓那樣的存在。有時我會寧願母親永遠只是個抽象的名詞。

都多少年了,多說些什麼或多知道些什麼又如何呢?我連母親的模樣,都還是由她寄來的照片才知道。人人都說我和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連走路的樣子和挑眉等小動作據說都像極了父親。但在高中時,父親和我本來在電視機前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轉頭後卻突然盯著我。那樣的眼神讓我本能地感到不自在,我仍帶著笑說:「在看什麼呢?」父親才回神,悠悠地說:「妳長得和妳媽一模一樣。」母親以溫柔卻沒得商量的方式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記。

電話那頭傳來:「一定會怪我離開妳們吧。妳們還那麼小。可是,我好苦啊你們都不知道!」其實我不曾怪過母親,也從來沒有怪過父親,因為我明白他們只能順著內在的聲音往前進──儘管未必清楚那個聲音將領著自己往哪兒走。尤其當我已超過母親離開時的年齡,我明白母親若不離開,她所選的那條路無論怎麼遠兜近轉,最終都是一條死巷。

母親在她高中時認識了鄰校的籃球中鋒。一個甜美可人,一個高大帥氣,像是所有愛情小說的情節,兩人一對眼就成了歡喜冤家。然而小說與現實總是橋歸橋路歸路,否則誰願意掏錢花時間看人洗臉刷牙倒垃圾?王子和公主在還不懂得人生時就得安排人生,一紙結婚證書像是一張未告知測驗範圍就發下來的考卷,兩人簡直是亂填一氣,像是負氣的學生──一題不會,便乾脆統統亂寫了。在紛至沓來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中,王子抵押了寶劍,公主賣了珍珠項鍊,兩人各自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委屈的人。其實是王子較早認清事實,卻沒想到是公主逃得遠。

我不確定母親是哪天離開的,但記得那晚姑姑帶著我和姊姊去看美國來的「白雪溜冰團」。當晚我成了幸運兒,戴著紅絨帽穿著綠衣藍褲咖啡色皮靴的小矮人走到我面前,將我抱上台,坐在推車上溜了好幾圈。在鎂光燈的照射與震天的音樂中,我走進了童話世界。我戴著銀色的皇冠,持著仙女棒,不可能再快樂地用力笑著。回到家,竟是一片漆黑。循著一種奇異的本能走到主臥室,打開衣櫃──果然空了一大片。

一句完整的英文都不會說的母親去了美國,至今不曾返國。有時我會想:如果我被認為是一個絕決的人,肯定是因血液映著當年母親的背影。

在十八歲時被心愛的人背叛,被迫輟學,孩子還在肚裡便得承受接踵而至的欺騙與當面被羞辱的難堪,不被男方父母承認,甚至被視為禍胎妖種,即便挺著大肚子跪下也被掃把推出家門。母親為了肚裡的孩子,為了一廂情願相信的愛情,咬著牙握著拳流著淚吞下所有的痛苦。我對母親沒有怨言。即便沒有受到期待,也沒有祝福,但我畢竟來到這個世間了。我告訴母親我由衷感謝她給了我健全的四肢。母親說她懷我的時候根本沒東西吃,每天擔心受怕不知活著有什麼意義,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照鏡子時簡直不敢相信裡頭披頭散髮齜牙咧嘴的瘋婆子是自己。她當時很擔心把心事都流給肚裡的孩子,我說沒那回事。

在不斷轉學與不斷搬家中,我抽高並結實。在各種陌生的環境與父親的歷任女友周旋之下,我竟成了一個開朗樂觀的孩子。多年來我以紙箱為桌,以墊子為床,且習慣在還來不及拆開所有紙箱之前就又得搬家的日子。東西還來不及累積便得丟棄,於是我明白一切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留戀昨天,也不臆想明天。即便把我扔到懸崖峭壁,我大概都能憑著本能夷然地活下去。我懂得欣賞落日餘暉的漸層,為清晨鳥囀的音階凝神,在新雨後貪婪地呼吸透著泥土味與草澀味的空氣;也懂得在小說與電影裡尋找各種人生,為一切美麗的人事物所觸動。我非常不會安慰人,因為不懂得有什麼真值得為之沮喪或傷心的,只要一覺醒來,天大的事都被留在古代的夕陽裡。一向習慣往前衝的我善於遺忘,自適地過著拋棄式人生。

直到有一天,工作到很晚,跟同事在微涼的夜晚浴著月光拖著長影徐步離開時,和同事意外地聊到我的家庭。當她聽到我打開衣櫃的那段,不禁嘆了口氣,說:「好可憐啊!被遺棄的孩子。」當時我像是被雷擊中般,心臟突然痛得說不出話來。好在當時已經走到停車棚,燈光昏暗,只有一隻黑貓踞在機車座墊上露出發亮的眼睛。我不用勉強自己露出微笑,也不用迅速把眼淚擦掉,僅須用盡最後的力氣輕輕地說再見就好了。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可憐──從不感覺自己擁有過,何來的失去?

我其實不想知道母親再婚了,也不想知道她的女兒多可愛多聰明多會彈鋼琴。我不想知道她做約聘工累到腰都直不起來,卻仍堅持為女兒攢下到大學的教育基金。也不想知道父親如何令人噁心,說了多少謊。為什麼要告訴我那些呢?午夜裡母親的電話像是一雙強而有力的手,強力地將我的頭往後扳,要我看清在荒煙蔓草後的斑斑血淚。

母親非常訝異我不知道她的出生年月日。我淡淡地回:「因為沒有人告訴我。」於是母親又開始顛三倒四地反覆訴說著她早逝的青春、我永遠陷在玄冥中的哥哥以及衣冠禽獸的男人。母親說她沒爭取我和姊姊的監護權,甚至也不告訴我們她要離開,因為「跟著我,什麼都沒有;跟著爸爸,他雖然無賴,但畢竟是男人,會賺錢」。若非母親不告而別,父親恐怕也是不願意的。二十八歲氣宇軒昂的年輕人何必把兩個女兒扛在肩上?為什麼要告訴我那些呢?為什麼連真空包裝的童年都不讓孩子擁有──我以為那是早早離場的母親唯一能做的。

電話那頭傳來泛黃卻清晰如昨的往事。說書人陰晴不定喜怒無常,時而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時而歇斯底里咆哮低吼咬牙切齒。聽眾陷入一種詭異的迷離狀態,恍恍惚惚地以為自己在作夢。我很想告訴母親一切都過去了,真的,別再想了,我真的沒有怪任何人,姊姊也沒有。但不知怎麼,我發現自己只要發出聲音,眼眶便熱了,鼻子一酸,喉嚨鯁著。我不能說話,一開口母親便會知道我哭了。我努力張大嘴巴,這樣聲音便出不來。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我知道母親沒發現,她已經進行到她念中學的女兒有多會念書,數學總拿A,彈一手好鋼琴,喜歡養兔子,總向她討零用錢買漂亮衣服,現在已經會化妝了……

在頭痛欲裂時,電話突然出現嚴重的干擾,互相聽不到對方的聲音,我終於有機會把電話掛上,並順手把電話線拉掉──如同多年前的臍帶。我沒有伸手擦眼淚,只是怔怔地走到客廳,在涼涼的空氣中為自己倒一杯水。落地窗外的天空正濛濛亮。

一邊餵桌上的小馬拉巴栗樹喝水,一邊讚嘆她長得這樣好,活潑有精神,人見人愛──不知道它記不記得蜷在天母古道山澗旁的那些日子,不過那一點兒也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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