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問他，當他在家裡養傷，父母怎麼說，有沒有怪他勸他？
在武漢完成一個密集課程後，賓主盡歡；我搭機回杭州，落地後上計程車。司機是四十歲左右的小夥子，很健談，我們就天南地北的交換故事。
問他搭車的客人裡，男人還是女人比較難搞？「當然是女人，而且愈年輕愈麻煩……」談到搭車不付錢的經驗，我描述一個在台灣聽來的故事：一年輕女子要包車，講好由台北到高雄辦事；當天來回，車資台幣九千元（¥1800）。折騰一整天，深夜回到台北，停在一個公寓大廈，女子說要上樓去拿錢，就此一去不復返。年輕的司機身心俱疲，回家被太太數落，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我補了一句：他繳了九千塊的學費！司機聽了放聲大笑。
「這不算什麼，我們車隊裡有一小夥子，已經年近四十。有天一個打扮摩登的女人上車，由杭州到安徽，一千兩百公里，講好車資3500（台幣17500）元。到了安徽，要付錢時，她兩手一攤，就是沒錢。到派出所裡，一樣擺爛。小夥子拿她沒辦法，只好自認倒楣，千里迢迢開回杭州；一路付油錢和高速公路通費，懊悔不已。」
「這是我聽過，計程車司機裡，繳學費最貴的！」他又放聲大笑，似乎覺得「繳學費」這種說法很新鮮。講到坐車不付錢，他興致來了。「幾年前，有三個年輕人搭我的車；路程很短，只有¥15（台幣75）元。到了之後，三人說：『老子坐車從來不付錢，坐你的車算給你面子！』我把車子往路邊一停，隨手抄了一個長長的鐵扳手；下車就朝那個帶頭的人往死裡打，頭上一敲，滿頭滿臉是血。第二個拿木棍朝我打，我揚左手擋，骨頭全碎。我也朝他的膝蓋用力一揮，他立刻倒地哀號！第三個看了，嚇得在旁邊發抖。」
他給我看，左手內側的疤痕，大概有二十公分長。「裝了鐵片，因為骨頭都碎了！公安和車隊的領導都來了，問明原因，也沒有怪我。後來，雙方各自療傷，彼此不追究。我在家裡整整休養了一年，花了三萬塊（台幣十五萬）醫療費！」我問他：休養期間，有沒有想過：如果重新來過，會不會有不同的作法？他口氣斬釘截鐵：「有的！事情發生之後，立刻就覺得不好；如果再來一次，¥15不給就算了。而且，從那件事之後，不管是乘客或其他司機，再也沒有跟任何人發生過衝突！」
這個學費繳得更貴，學到的課程顯然也更珍貴。他談興漸濃，話匣子又開：「我們車隊的隊長，人很魁梧，身高180公分以上。有天載了一對母子，兒子瘦瘦的坐前座，約五十來歲，老太太在後座。大概是鄉下來的，所以老太太對車門車窗怎麼操作，似乎笨手笨腳。隊長出聲咕噥了幾句，兒子輕聲表示歉意：『老人家鄉下來，不懂。』到了之後，老太太下車動作慢，忘東忘西的。隊長下車，指著她嘮叨。兒子下車，沒說話，用指頭往車前玻璃輕輕一點；厚厚的塑化玻璃立刻凹下一個洞，碎裂。他又往隊長胸前輕輕一碰，隊長的肋骨斷了四根。」「瘦男子掏出一疊錢，一千多塊，塞給隊長，請他多包涵！從此，隊長像變了個人似的，對別人再也不頤指氣使；好得不得了，隊上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回頭問他，當他在家裡養傷，父母怎麼說，有沒有怪他勸他？「從小就沒有父母，窮人家的孩子；所以成長過程，一路要打架保護自己。現在，自己兒子也送到少林寺武術學校，一年學費就要三萬多！」
短短幾十分鐘車程，聽了這幾個起伏跌宕、詭譎奇特的故事，是不是能歸納出一些人生智慧呢？坐霸王車賴帳的事，相對簡單；長程載客，先收點油錢自保，該是行規，也是常識。被衣著光鮮的年輕女子所惑，繳了可觀的學費；不能怪別人，只能怪自己。隊長遇上武林高手的事，也不算難；對鄉下來的長者，他不但沒有包容體諒，反而嘮叨欺生；受了教訓，也是自找。而且，因此改變待人處事的態度，長遠來看可是好事。
比較難琢磨的，是司機自己持械幹架的事。三個小夥子自恃人多，想坐霸王車，又出言不遜，該受教訓。司機膽識夠，一對三，也值得肯定。而且，直道而行，不顧自己的安危，出手凝重犀利；於法或有出入，情理上當然站得住腳。然而，打了一架，自己受傷的醫療費不貲，休養了一年；付出的成本（學費），可以說是極其可觀！事過境遷，他已經想清楚：如果重新再來，不值得為¥15的車資，大動干戈，讓自己和別人都涉險，而僅以身免。然而，以他的成長經驗，他當時的處置完全合情合理。他說：「還好，當初車子裡沒有利刃，否則一定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可能會出人命！」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當然，這是後見之明的說法。無論如何，由自己繳學費的經驗裡，自己可以得到一些啟示；至於，由別人繳學費的故事裡，自己能不能得到一些啟示，顯然是另一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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