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8日 星期六

回娘家曬太陽 鄭麗卿 聯合報╱2013.05.12

母親也作著夢,她多麼希望每天還能夠到田裡做一點農事。日間,我們在簷下的遮蔭處剝皇帝豆,她習慣一邊動手一邊動口……那些曾經親切的人事物啊……

回娘家,坐車沿台22線經海豐德和至鹽埔,沿途是一片豐饒的田園,香蕉蓮霧棗子椰子樹檳榔樹都結實纍纍。新春期間芒果花開滿樹,九重葛開得繚亂。一路兩岸是綠的嘉年華,綠色的風,綠色的路,綠色的葉,泛著水光的新綠,無邊無際地展開,一片平疇就浮動在綠意當中。

家鄉是一個生氣勃勃的農村,一處萬物生長生猛有力的地方,自有一種雜亂、粗樸的面貌。但如果你仔細去辨認,在低矮瓦厝錯落間雜著無絲毫美感的透天樓房,小吃店檳榔攤簡陋的看板,各式大小紅黃牆面的廟祠,你很難說這裡和台灣各地的農村有什麼不同。或許就像人群中的某人,你轉身就忘,一個你開車經過,不會留下什麼印象的某地。

此地平凡、庸常,生活中也充滿了憂愁、艱難和疾病。這些年村子裡也出現了7-11便利商店,夏天外勞推了老人病人到店門口排排放好,她們卻躲到店裡吹冷氣。鄉立圖書館坐落在農地中間,彷彿農作物比人們更需要書卷味,而村子裡除了漫畫租書店,沒有一家書店。媽祖廟前兩棵老榕樹老早被鏟除了,20世紀中葉之前熟悉的老人在廟前談天搧涼的風景,已經很淡很遠,走進歷史的懷舊照片裡了。

帶母親過南華大橋到高樹廣興村大路關參觀「鍾理和故居」。母親不知文學為何物,也不識鍾理和為何人,更不理解一個人何至於成為「倒在血泊裡的筆耕者」,在這座客家古屋中她最讚賞的是庭中一株百年夜合和盛開的老桂花樹。桂花香陣陣襲人,熟悉的磚牆和水窖,讓母親回憶起在他們小時候大路關的孩子每天要走過乾河道到鹽埔公學校上學,若碰到做大水就無法過河。而,那樣的距離,那樣的辛苦,以及前輩作家從日文轉換中文寫作的歷程,其艱辛也是我們難以想像一二的。

車再過南華大橋,橋下冬季枯水期的隘寮溪一片灰土的河道,天色的灰,連芒草也沾覆著塵土而更顯低垂,在淡薄的冬陽下只見一片蕭索,大武山也隱身在霧霾之後。河床上堆疊的灰土圓滾的大石頭,千百年來經歷多少颱風過後大水憤怒的沖刷,如今也只是靜靜看著從眼前飛快掠過的一切。如同老輩的人還是習慣抬頭看看天光雲色,推想明日的天氣,但他們和我一樣無論如何也不能明白「雲端」裡有多少玄機。

他們不可置信我每天面對著電腦敲敲打打也能生活:這樣敢賺有夠吃?哎,人生除了賺錢,還可以做些不一樣的事情啦。有時我真不能適應鄉親直白的「農民式」談話,或許是沒有隱私的概念,語言直接似針,眼睛炯炯有光,照得人無處可閃避,這時候會讓人忽然很想念都市裡的房子,大門一關誰也不理會誰,或是那種陌路的互不關心,真好。

大致說來,鄉民都勤奮工作,如今生活也過得平順小康。他們的人生主要目標就是工作賺錢,雖說賺的是血汗錢,也是賺得愈多愈好,存得愈多愈好,田地買得愈多愈好。他們一輩子就為這個目標在努力,每日踏實地耕作,但也懷抱著發財大夢。新春期間樂透彩的高額獎金,誘惑著大家,讓人心浮躁起來,什麼樣的靈感聯想到什麼樣的號碼,人人說得嘴角生沫。開獎了,照例是好運總不會落在自己頭上,沒中獎是自然的,白花了錢也無話可說,臉上無可奈何苦笑,又幹罵了幾聲,發財夢還是會一直作下去。

母親也作著夢,她多麼希望每天還能夠到田裡做一點農事。日間,我們在簷下的遮蔭處剝皇帝豆,她習慣一邊動手一邊動口,想到什麼說什麼。都說些什麼呢,不外乎農作的種種和村中的故人故事。那些曾經親切的人事物啊,像是阿祖晚年常常半夜起來走到大門口呼喚嫁到磚仔地和番仔寮的大小姑婆:「不老啊,彩雲啊!」還有,早年在曬稻穀,有一次西北雨忽然就來,住對面那個寶田的老父,看到母親一人在搶收,「伊嘛過來給我幫忙,這件事我一直記著。」……諸如此類彼等的舊事。

熟悉的舊事與聲調,有時我分心去聆聽屋簷電線上鳥雀鳴叫,脆聲飛盪在紅磚牆和陽光之間,稻埕也顯得熱鬧了許多。等我回過神來再問一兩句話,母親有了話頭便又滔滔說下去。什麼都說了,反而親子之間的什麼話也沒說。

說著說著,父親又載回兩袋皇帝豆。我問父親帶去田裡的水壺有沒有定時清洗,他說沒在洗的啦。「伊哦,只用衛生紙把壺嘴擦擦而已……」有關父親疏忽生活細節,母親要數落的事情可有一牛車之多了。長年辛苦沒有餘裕的耕種生活,伴隨著鄉下人的任意任性,無時無刻忍受這嘮嘮叨叨,在我看來卻格外動人。每天他回家,桌上有什麼食物拿起來就吃,什麼都不棄嫌,吃得津津有味。這時,母親總在一旁責問:手有沒有洗?父親會說在田裡洗過了。母親緊追不放,說看你雙手黑麻麻,哪有洗?兩人常常就為了有無洗手,也可以吵上半天……明明是關心,卻要以粗礪的說法磨成荒腔走調的對罵。

父親和大部分的農夫一樣,就像被牛軛套住肩頭的耕牛一般勞作。自十四、五歲時,因農忙時缺人手駛牛車,阿祖便讓父親退學下田,從此開始了一生無休的農夫生涯。「是啊,做穡七十年了,連去做兵三年,也是最辛苦的海軍陸戰隊,還跨海去打八二三砲戰,這世人實在有夠艱苦了。現在從田裡回來嘛累了,你莫更念伊,伊嘛要歇睏。」我說。

稻埕回響著此起彼落的鳥語人聲,冬日陽光曬得人全身像一床棉被般舒展慵懶,我總貪享著這美好寧靜的片刻。抬頭望天,天空像初生的嬰兒的眼睛,淡藍中帶著濕潤,鋪衍著軟軟的薄雲,顯得極其清淨。我也喜歡探身去觸撫被風雨沖刷得光亮的紅磚,色澤含蓄美麗,細緻中有時光的紋路,有些磚塊靜靜地風化了,但感傷是多餘的。

夜晚,人們已早早睡下。檳榔攤的霓虹燈兀自在黑暗中閃閃爍爍,夜鶯的鳴聲遠遠近近叩擊著村民的夢境門扉,夜色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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