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8日 星期六

平路/重建的是乳房?還是觀念? 聯合報2013.05.18

多年前,「不做讓男人一手掌握的女人」,曾是台灣一則豐胸廣告的詞句。這廣告詞創意機巧,明明是沿襲男性眼光的舊觀念,卻語意雙關,為了讓女性甘願花錢豐胸,妙用(挪用?盜用?)女性自主的新語言。

男性總戴著異色眼鏡覬覦女性的胸部,透過同樣一副眼鏡,整個社會就不免對罹乳癌的女性投以異樣的眼光。儘管乳癌是極其普遍的疾病,儘管每一個成年女性都有朋友或親屬罹患乳癌,而人們說起這個疾病,心理上常多一重禁忌;罹病後女性對是否手術切除,往往也多一番猶豫。

如同紐約才女蘇珊.桑塔格當年那本小書的書名,疾病作為隱喻,反映著背後的社會偏見。切除乳房,女性徬徨難決,誤以為事關自己身上女性特質的增減呢。

這麼看,便明白安潔莉娜.裘莉的決定,如何啟迪了世上的女人,尤其性感象徵的巨星在事後表現出的坦蕩,更令人讚嘆。裘莉本可以祕密行事,事實上,她手術已經完成,卻在康復後選擇投書《紐約時報》,投書題目也很平實,就是「我的醫療選擇」,從自己母親罹癌去世寫起,她說她決定公開發生在身上的事,為了讓其他女性警覺乳癌的危險。

而裘莉切除雙乳的新聞,除了對女性健康是重要的提醒,當她寫道:「我未感覺比較不女人,我覺得自己充滿力量,因為我做了一個毫不減損我女性特質的決定」。這番話,在某個意義上,正是把女性特質的定義,放回到女性手中。

尤其裘莉的投書之中,對手術前後也細細著墨,相關新聞裡更多病理學的描述:乳頭乳暈先行保存,周遭皮膚也需要保留,然後用什麼樣的填充物等等,裘莉自己的說法是手術像科幻電影的場景對照男性社會將乳房等同於性感的迷思,這是格外有意義的解構過程。

透過傳統男性的情色虛構,一個滿布腺體職司哺育的器官,竟等同於女性的性感、等同於男性所虛構的女性特質。這一回,透過切除它與重建它的相關知識,將乳房去神秘化的同時,人們頓時發現它彷彿一團胚土、彷彿樂高積木,可以增減、可以重建;換句話,它可以很人工、它可以很異化,當然,它也可以很感官,但它不必然等同於性感。

更何況,觀眾日後仍將面對銀幕上裘莉的裸胸,也就是重建之後的擬真結果。真的?假的?真品與贗品原來無甚區別,對性感女神的性感能力,沒有任何減損!這足以讓世人在腦海裡重組、重構一些重要的事

換句話,一旦裘莉的性感無關乎乳房真假,深植在男性心中的迷思開始鬆動。更加上裘莉切除乳房時伴侶的全程陪伴,人們感受到布萊德彼特的全心支持,當裘莉投書中寫道:「這決定也讓我們彼此更為親密。」對什麼是親密關係,她這句話,比所有的情愛辭書更令人信服。

裘莉最令人信服的正是這份出乎女性自身的真摯,與其在意世人眼中的性感,六個孩子的親情召喚才更值得她珍惜。手術過後,除了胸上的小小疤痕,媽咪還是原來的媽咪,而媽咪從此罹癌可能性大減,孩子們不必太過憂慮稚齡就失去母親,這屬於可以握在手裡的幸福。

若由著女性定義,有機會陪著孩子長大是幸福、活到眉角長出魚尾紋是幸福,與男人眼中的罩杯大小無關,卻符合女性更真實的自身福祉。

(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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