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日 星期一

名家 馮忠鵬專欄-我的外省父親、本省母親 中國時報2015年03月02日

母親的親弟弟,曾經上了國民黨的政治黑名單而被迫流亡日本多年;父親在大陸的大哥,則在日本侵華期間遭到日軍屠殺屍骨無存。但父親告訴我們:只有寬容,才能徹底放下;不遺忘但不記仇,才能讓歷史傷口癒合。

民國34年對日抗戰勝利後,時任中尉軍官的父親隨著部隊從大陸來到台灣。在教民眾說國語的課堂上,結識了當時擔任小學教師、畢業於日治時代高女的本省籍母親。兩人相識相戀,結縭一甲子、恩愛一輩子。
在當年,高女畢業的本省人,嫁給來自大陸的外省人,是一個遭到親友冷嘲熱諷、不會受到祝福的婚姻。幸而外公是個祖先數百年前來自唐山、嫡傳了數代的福建人,他以身為漢人、讀漢書為榮。雖然身為日治時期的村長,但始終不願接受日人招安改姓成為皇民。他別具慧眼、力排眾議,接受這位青年軍官成為他的女婿。父親後來除役成為公務員後,微薄的收入根本無法養活一家老小,必須靠母親辛苦教書兼職家教來貼補家用。但他給了她全部的愛,每日共同操持家務。直到母親晚年失智,父親依然不離不棄,每天悉心呵護照顧、無微不至。最終先後一起撒手人寰,相隔僅兩周。
從小,我們這些所謂的「半山」小孩,就會感受到旁人異樣的眼光:本省人當你是「阿山」,外省人認為你是「台客」。我們的母語是閩南話(福佬話),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友也多數是本省人,所以我們說的一口「台灣國語」,在泥巴田埂海邊奔跑長大。父親那邊的親戚,只有在父親發黃的照片簿裡、逢年過節拿出來祭拜的祖先牌位上、深夜的嘆息與酒後淚光中的口述,才依稀感覺出,在那遙遠的地方,隔著千山萬水,有著自己從未謀面的爺爺、奶奶、叔叔、伯伯。
直到年紀漸長、成家立業後,才驚覺台灣政治人物,似乎總在無所不用其極地刻意凸顯省籍情結,將本省人與外省人之間,畫出一條深不見底、難以跨越的鴻溝。對於我們這些「半山」來說,是件困難的抉擇:既無法與中國人劃清界線,也無法認同台灣人非中國人;不能接受被稱為「清國奴」,但不介意被稱為「台巴子」。母親的親弟弟,曾經上了國民黨的政治黑名單而被迫流亡日本多年;父親在大陸的大哥,則在日本侵華期間遭到日軍屠殺屍骨無存。但父親告訴我們:只有寬容,才能徹底放下;不遺忘但不記仇,才能讓歷史傷口癒合。
父親收入不豐,經常需要借債供我們讀書繳學費,但是告訴我們人窮志不窮。他說他所能給我們最大的遺產,就是讓我們完成學業、習得一技之長,便可受用終身。父親從小要我們熟讀《朱子治家格言》,讓我們了解做人的基本道理;他要求我們勤練毛筆字,讓我們了解中華文字的精美;他要我們看他腿上的槍傷彈痕,讓我們知道戰爭的殘酷與中華民族所遭受的苦難。我們既嚮往神州大陸美麗山水,也了解大陸為何較台灣落後,所以不會去仇中,更不會去鄙視正在努力迎頭趕上的大陸人民。
母親雖然出生農村,但是有幸完成日本殖民時期的高女。她言行舉止高雅、能說流利的日文,卻不斷努力學習國語;她思想先進,卻不嫌父親老土,永遠以丈夫為重;她教會我們如何欣賞日本文化、認同台灣風俗人情。因此,我日後才能理解為何那些受過日本殖民教育的台灣老者,至今依然會懷念那段充滿日本色彩、奉公守法的驕傲日子。直到今天,我們依然會喜歡到日本旅遊,特別嚮往住日式木屋、享泡湯之樂、睡榻榻米上、吃日本料理的懷舊風情。
父親忘不了他的「根」來自大陸,兩岸通航後曾回鄉探親,向他未能送終的父母上香、磕頭告罪。但是他最終遺言,依然要求葬在台灣,因為他認為這裏才是他的「家」。母親是個標準的「家後」,一輩子總是把先生、子女放在第一位,她無怨無悔地照顧這個家裡的每個人。她高女的同學多數嫁給了醫生過好日子,但她從不嫌父親不會賺錢,更不會瞧不起他那貧窮落後的家鄉,畢竟那裏孕育出一位鍾愛她一生的好好先生。
相信許多外省第二代或半山會像我一樣,因為敬愛父親而不會仇視中國人,因為深愛母親也不會排斥當台灣人,更認定這塊生育自己的土地,將是未來安身立命之所在。 我們希望未來的總統能夠體諒我們這群人的卑微心願:既敬愛外省籍的父親也疼愛本省籍的母親,更希望未來兩岸人民之間,因為理解而沒有仇恨、因為有愛而不再疏離。
謹用此文悼念我剛去世不久的摯愛雙親,也誠心祝禱兩岸永久和平沒有戰爭。
(作者為科技業顧問、專欄作家)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