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8日 星期二

重慶一夜 聯合報╱邱近思 2014.02.18

「妳告訴我妳的實際年齡,我就讓妳住我家,不用錢。」我眼睛一亮,盯著這位好奇寶寶一再確定自己沒聽錯,然後把我的台胞證翻給她看……

「妳先別急,坐一下,我打幾個電話看有沒有地方能讓妳住一晚的。」身材瘦削、素昧平生的中年婦女安慰著對我說。
我把大背包從發疼的肩膀上卸下,連同頗有分量的手提包一同擱在靠牆的小板凳上。不遠處的昏黃燈光下,小木桌後坐了個面無表情、雙眼直盯電腦的公安人員,旁邊幾位大包小包的男子,正等著以他們手中的身分證辦理登記,入住一晚幾十塊人民幣的小招待所。
就是這位公安,剛剛毫無商量餘地的拒絕了我的台胞證。他堅持我得去涉外賓館。附近數十家,甚至上百家的小旅館都歸他管,我完全無計可施。
每個人都是一臉的疲憊。這次從北京搭硬臥火車下來,日曆翻了兩頁,半夜十二點多被乘務員從被窩裡叫醒下車。一出站擁上一群手持「住宿」小紙板、爭相拉客的婦女。在驚覺這不是我之前曾造訪且熟悉的老重慶車站,而是啟用沒幾年的新北站後,只得乖乖跟著其中一位走,因為放眼望去,一棟棟沉睡在黑暗中的高聳現代化建築中,完全不見旅社的影子。
在一段不短的路程後,我們拐進了這個四周都是鋼筋水泥大樓的小廣場,但沒想到我的台胞身分卻讓我吃了閉門羹。
但我是絕不考慮住涉外賓館的。打從一個月前由上海出發,經山東半島和遼東半島,歇腳的十幾個城市中我從沒住超過25塊人民幣的,我可不想在剩餘的半個月旅途中破壞了這個好不容易維持的紀錄。涉外賓館?那可是我半個月的住宿預算都不止啊!
在好一陣電話努力後中年婦女終於放棄了,帶著歉意的臉龐說明了沒人願接收我這燙手山芋。無奈的她打算回車站去再扳回一些業績。而我也打定主意今晚暫時棲身車站,明早再做打算。在一群旅客中撿了個「呆胞」,婦女雖為自己的運氣不佳懊惱,仍好心建議我去售票大廳,那裡對一個單身女子來說比較安全。
老實說,這輩子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流落在異鄉車站過夜。心情頗有些忐忑,卻又難掩冒險的興奮,不知等待在眼前的會是什麼。
偌大的重慶北站售票廳看來乾淨明亮,出人意料之外的卻是連張椅子都沒有。我不由懷念起台灣的火車站,那裡即便是再偏遠的鄉間小站,都有足以安慰旅人疲憊身心的座椅。而大陸無論任何城市,若無車票和證件,連火車站都不得其門而入,所有的親情牽掛和纏綿糾葛,都只能在高不可及的站牆外上演。
正在猶豫,發現售票廳四周落地窗內緊貼著地面,有一整排低矮的大理石平台,其中僅一小方空間仍虛位以待,其餘或倚或臥早已睡倒一批人。我喜出望外地衝向那最後的空間,用因激動而微顫的雙手掏出濕紙巾,將今晚得之不易的「床位」徹底擦了個乾淨,然後興奮地將行李安排穩妥,琢磨著下一步該怎麼辦。
也是在這一刻,我才如此深刻地體會出,對許多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來說,有時再卑微的獲取都可以是極大的喜悅。這般輕易知足的人生對我來說很陌生,一旦體會卻感到震驚和一絲難言的淒涼。
售票大廳的時鐘指向兩點,沒想到一番折騰一個多小時就過了。沉靜催人眠,正當努力和周公拔河時,一個女聲把我喚回了現實。
「要住宿麼?」一位中年婦女站我面前問。被不公平對待以致流落車站的怨氣突然被激起,我仰頭沒好氣的朝她說:「當然想啊!但你們卻不讓住。」
主要是為了趕走瞌睡蟲,同時也試看看有無可能為今晚這場困局殺出一條血路,我順著她的問題把來龍去脈說了番。這時陸續又圍上來幾個人,提的問題也多了。「妳的同伴呢?」「一個人旅行多沒意思啊!老公呢?」「幹啥不結婚呢?」最後,連隔壁那原本好夢的大嬸也被吵醒了跟著來湊一腳。
那畫面想來一定很有趣。我坐在地上,前面圍了一圈人,七嘴八舌拋出一堆問題,一面建議我可以花20元在車站邊租個躺椅休息,一面又認真地解釋不是不讓我住,而是如果被查到可能就只有關門大吉,喝西北風的命運了。
「妳今年多大啦?」終於,這一路上必被問到的問題出現了。緊跟著一如所料:「妳這白髮是真的染的?」顯然我的樣子把他們弄糊塗了,但我都未回應。
就在此時,一個女聲傳來:「妳告訴我妳的實際年齡,我就讓妳住我家,不用錢。」我眼睛一亮,盯著這位好奇寶寶一再確定自己沒聽錯,然後把我的台胞證翻給她看。在一陣驚呼聲中,這位大姊沉沉靜了幾秒,突然右手往前大力一揮,豪爽地說了句「跟我來吧」,我半聲不吭趕緊拎上所有家當,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步跟著她踏出了售票廳。
沒想到,我真殺出了一條血路。
她家離之前那個小廣場不遠,也是間小旅社,隱身在外觀現代化、內部裝修卻顯粗糙的大樓中。旅社只有五、六間房,兩夫妻帶著小孫女住其中一間,所以這既是家也是營業場所。
大姊安排我住一間有窗的房間。平常她工作到半夜三點,今天沒什麼客人又遇上我,便提前半小時收工。她說旅社是承租來的,除了十一期間房價飆漲又客滿,兩三天的收入便足夠支付一個月的租金外,平時生意不怎麼樣,今晚只有一位60塊的客人。有時生意實在太差了,他們甚至會落下大鎖回老家去休息幾天。
我一再對她的出手相助表示感謝。她說這沒什麼,她幫過好些人。記得曾有位男子因遍尋工作不著,在她這裡住了一個多月後決定回老家,走前因付不出房錢苦苦哀求她放人,她最後讓這人走了。不想和她一起頂下旅社的妹妹聽說後,二話不說飛奔到車站無論如何不肯讓對方走。姊姊追到車站苦勸妹妹放了那位可憐人,結果妹妹鬆手卻忍不住當場放聲大哭,因為辛苦這麼久卻是一場空。
這故事讓我無言。「妳妹妹事後有和妳鬧嗎?」「沒有,我們感情很好,她只是難過。」這世上有許多善良人,顯然他們又常是被老天遺忘的可憐人。
聊了許久,最後我要她一定要收下我預算中的25元,但她說什麼都不肯,只說:「我說話算話,不用錢,就算交個朋友吧!」
擔心我第二天找不著住處,她說可以到她距離這裡不遠的老家去,目前那兒住了她兒媳兩口子,並當下把兒媳兩人,以及另一位女兒的名字、他們的電話號碼和地址,甚至如何搭車前往,都清楚寫給了我。
粗糙的紙頭上有好些錯字,卻是我所見過最美的字體。字裡行間盡是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最真誠溫暖的協助與關懷。
第二天我在舊區的重慶火車站旁找到了一間小旅社,那裡沒有現代化的電腦登記規定,我順利付了三個晚上75元的房租,然後搭公交車回北站取行李。這是因為大姊怕我辛苦,讓我找到確定的落腳處後再來拿行李。告別時她再次拒絕了我意圖付款的努力。

離開重慶那天,我帶了些冬棗和柑橘去看她,一來言謝二來道別,但她早已出門張羅生活去了。心裡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和遺憾,為了最後與她緣慳一面;為了這世上有太多和她一樣、甚至比她更無助地在社會底層生活著的人們;更為了即便如此,他們卻是我們最常發現仍保有那些美好人性特質的人。這發現觸動人心,因為那些特質早已稀有而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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