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5日 星期三

<第28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創作類首獎〉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廖梅璇 中華日報 2015-11-24

冬季最冷的一天,我和我女友去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我和女友都是女的。

冬季最冷的一天,我和我女友去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我和女友都是女的。
最初見到阿公,他是個寡言的高大老人,一身錚錚鐵骨撐起日式教育傳統大男人的威嚴,只對外孫女溫顏軟語。女友幼時跟阿公阿嬤住,獨佔老人的疼寵,與其說是外孫女,更像老來生的屘女。阿公中風後,家人把阿公安置在家附近的安養院,女友和我時常去看他。我看著阿公逐漸衰朽,直到某個深夜接到他過世的消息,享壽九十。
追思禮拜當天,女友舅舅開車載我們一行人到教會。女友母親打開車門,按住紛飛灰髮,眼角皺紋蝕進髮鬢。我知道她是緊張的。她出身南部仕紳家庭,上一輩在日本時代便紛紛前往日本留學,為家族注入進步氣息,並保留了本省家族的拘謹教養。到女友母親這一輩,形容舉止仍散發著舊日大家風範,像日光靜靜停駐在善本書上,雖然眼看就要翻頁了。 
這些軼聞都是聽女友說的,我認識她父母弟弟舅舅舅媽表弟表妹,但沒出席過大家族親戚聚會,只見過姨婆舅公們的照片。畢竟要對親戚介紹我們的關係,太不方便。
不方便,儘管我們已經同居十一年,我和她的關係,仍是不方便公開的真相,脫離了倫理學範疇,踰越了對性別與愛情的想像,甚至沒有一個稱謂來界定歸類,嵌進親屬網絡,焊進家族樹圖譜。過去顧慮女友,我也迴避掉家族相聚的場合,獨自在兩人蝸居的公寓等女友回來,聽她描述親戚的精采人生。
然而,一種奇特的心理驅使我告訴女友,我想參加阿公的追思禮拜。我想親眼見識穿梭在女友早年生活中的身影,考掘我們愛情的史前史。同時,我覺得即使沒公開出櫃,光是在家族聚會現身,就是一種對抗沉默社會壓力的宣示。
女友於是跟母親說,阿公過世前幾年,我去探望他的次數比其他親戚多,理當擁有追悼的權力。她說,假使親戚問起我的身分,她打算說是朋友,他們能領略就領略,不懂也無所謂。我能理解女友性格裡缺少出櫃戲劇性的壯烈,對「朋友」的稱呼卻略有不滿。儘管我的性傾向讓我背離人群,潛意識還是渴望得到認同,尤其是女友家人的認同。
但我不想為此跟女友嘮叨。阿公阿嬤於她比父母更親。阿嬤幾年前先走了,留下阿公,如今阿公也離開了。有些深沉的哀傷是只能一個人浸沐,不容侵擾的。
我們魚貫走進教會,工作人員在每個人衣服貼上金色十字,一人發一本追思錄,裡頭集結了親人的追悼文章。女友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多年來努力在信仰與女兒同志身分的衝突間保持平衡,愛屋及烏極照顧我,但她所屬的教會有不少反同聲浪。我低頭瞅著被按到胸前的金十字,感覺自己像黑羊得了白化症,被誤標成上帝的純潔羔羊。
會堂有三排座椅,中間一排前兩列是家屬專區,女友的父母舅舅舅媽表弟表妹坐第一列。我坐第二列靠走道的位置,女友坐我身旁,另一邊坐著弟弟弟媳姪女。我將脖子縮進大衣裡,翻看追思錄,盡可能保持端凝姿勢,像一個宴會裡生疏面孔的客人,尷尬但不失莊重,讓人看了即使起疑,也覺得這人有坐在這裡的正當理由。
背後人聲漸嘈,我轉頭望去,門口湧進一波黑大衣,向座椅蔓延過來,擠在過道,握著女友母親和舅舅的手。前來弔唁的親友大半兩鬢灰白,多年不見,久久凝望著彼此溝壑崎嶇的臉面,比對記憶中的形象。有些稚嫩面孔混雜其中,那是女友表姨舅們的孩子,雖與女友同輩,年紀相差十多歲。家長拉著兒女向親友介紹,親戚們知曉身分後驚嘆聲四起,拉過手端詳年輕臉龐,搜索其間流逝的恆河時光。
寒風一直從門口灌進來,空氣卻微微稠密起來,親戚們克制的親密與關懷讓人有些窒息,但又不是不舒服,大約這就是女友形容的仕紳家族教養了。
突然人群起了一陣騷動,讓出一條路,一位個頭大約只到我肩膀的老太太緩步走來,積霜白髮下,臉龐枯縮了仍然雍容,珍珠胸針扣住羊毛披肩。女友對我悄聲說:「是二妗婆。」二妗婆是阿公僅存的同輩人。親戚們簇擁著她,自報家門,提點老人自己是誰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二妗婆含笑頻頻點頭。冷空氣裡悲喜交融,近年不是晚輩婚禮,就是長輩喪禮,黏合家族團圓。
女友和弟弟弟媳表弟妹都起身去迎接二妗婆,剩下我一個人,夾在最前頭兩列長椅間,像凸起一顆疙瘩般觸目。有些人注意到我,低聲猜測我的身分,所有人都搖頭,表示不知道來歷。我想起一些廣為流傳的故事,比如告別式上出現一張可疑面容,事後家屬才得知是死者的私生子。這類家族儀式讓人分明感覺到空氣中無形繃著一條線,劃分內外區別。
拱肩坐到腰背僵痛時,我轉過頭窺看後頭。不巧二妗婆與我對上眼,她湊近一個親戚,瞇眼不確定地低語:「啊……這是啥人的查某仔?」親戚定睛看了我一會,搖搖頭。她們的對話雖輕,仍清晰傳入我耳中。我尋找女友的身影求援,看到人群中她和弟弟一同向親戚致意,臉上流露我所不熟悉的恭謹,瞬間拉遠了我們的距離,很明顯的,她是這家族的後裔,而我是冒失闖入的外人。二妗婆轉頭問其他人,對方似乎沒聽到,也就算了。我臉頰微微發燒。在寒流中,女友家族體內基因相似的血液蒸騰成熱氣,籠罩著這群人,而我陷在寒意裡,倚賴自身的羞窘取暖。之前跟著女友家人上車時,期待能搖撼異性戀體制的勇氣消癟了,我覺得自己渺小又可笑。
親友大致到齊,坐滿了教會。唱詩班上台唱了兩首詩歌後,換一位傳道上台,對台下諸親友講述阿公生平。親戚們逐漸對冗長的講詞感到不耐,皮鞋摩擦地板的嘎吱聲和輕咳竄了出來,下意識抗議傳道作為家族外人,壟斷追懷故人的寶貴時間。
耳邊刮著傳道的絮叨,我想起和女友一起去安養院看阿公的日子。阿公中風後,後半生記憶隨著腦血管爆裂坍塌,只餘下關於故鄉的斷垣殘瓦,伴他大半生上班通勤的腳踏車,和坐在腳踏車上揮舞著小胖胳膊的外孫女。他的短期記憶力趨近於零,話傳到耳畔還未成形便消散,我們得重複好幾遍,他才勉強吐出幾個破碎詞彙回應。女友想引阿公多開口,常提醒阿公,我上回來看過他。阿公總是面露困惑,抱歉地說:「按呢喔?」
有一陣子阿公血液鈉含量過低,常處在昏睡狀態,我們就坐在床邊,聽紗窗外收音機傳來哀愁的台語歌,等他醒來。點點老人斑從阿公稀疏白髮下的頭皮蔓延至浮腫臉頰,眼縫張闔間剩下一線。
去安養院的次數多了,負責照顧阿公的印尼看護認得女友和我,不避諱在我們面前掏出阿公的陰莖,替他排尿。澄黃液體潺潺流入尿袋,那陰莖不過是一截乾燥的肉,完全讓人無法聯想到性。我非常震動。阿公一生脾氣倔硬,臨老卻不得不馴順地任人擺弄。
看護常幫我們把阿公從床鋪移到輪椅上。他像一袋骨骼,裝在乾癟皮囊裡晃動,隨看護動作撞來撞去,卻又出乎意外沉重,看護一時扛不住,一截身軀便直直往下溜。然而她究竟年輕,棕褐手臂一使勁,就把阿公穩穩抱起,塞進輪椅。
臥病晚期,阿公喉嚨時時滾動著痰糊,他會伸出裹著手套的手,顫巍巍想扯落鼻胃管,女友趕忙按住他的手。阿公皺著眉,抖著下頷贅皮,嘴巴一抿一抿,上唇包著齙牙,像鼓鼓含著滿嘴的話,說不出口。 
我望著女友拉著阿公的手,她遺傳了阿公的深刻人中和粗短手掌,祖孫兩人臉對著臉,有那麼一瞬,我錯覺阿公的枯敗面容貼覆在女友臉上,乾萎手掌蜷在我掌心,像一把老薑。我悚然意識到,我和女友一直游離於世俗的親屬網絡外,等我們老了,沒有子嗣,沒有親友的扶助支撐,是否四顧茫然,只有彼此可以依存?女友母親每天來安養院陪伴阿公,阿公尚且不能忍受無法自主行動的屈辱,頻頻萌生死念。當我和女友年邁,如何承受孤立無援的悽惶?我和她,我們都是多病的人,深知疾病會讓病人淹溺在感官痛癢,無暇回應愛,慢慢將相處變成煉獄,恐懼像一根粗茸貓尾,在我心上掃來掃去。
但某個陽光爽暖的日子,或許是空氣裡與南部故鄉早夏相仿的氣息,喚醒阿公沉睡的心智。那天阿公反覆詢問女友多少歲,又問我的年齡。三十幾啦?嫁了沒?還沒喔?阿公點點頭,立刻灑漏了記憶,繼續問同樣的問題。為了讓阿公能留住丁點訊息,我們一遍遍回答,直到阿公恍然大悟,反覆說,你沒嫁,你嘛沒嫁,你們住作夥?阿公的淺色眼珠一如晴空,沒有絲毫雲翳。好,好,按呢好。他點點頭。
回到家女友和我才會意過來,阿公是說,我們住在一起好。他不像某些偵測我們關係的長輩,說兩個人互相照顧也好,來緩和觸探到同志話題邊緣的尷尬。他只說,按呢好。
唱詩班歌聲靜下,終止了我的追想。女友母親上台,撫撫灰白捲髮,指示投影機放出阿公的照片,第一張年輕清俊的模樣在場誰都沒見過,認識這少年的人都不在世上了。歲月跳接到中年嚴肅剛直的阿公,抱著襁褓裡的嬰兒端詳,眼神透出對第一個孫輩,一個美麗新生命的驚奇。接連好幾張照片都是女友兩三歲時和阿公的合照。小女孩的肥嫩雙腿掛在阿公肩上,阿公仍板著眉眼,只有嘴角流露一絲笑意,與小女孩的咧嘴大笑相呼應,笑開三十多年前的湮黃時空。女友忍不住啜泣起來,我掏出一疊衛生紙給她。
一幅幅照片掠過投影幕,像是重新演練一遍歷來的家族聚會,照片中人正是女友跟我說過無數次,回憶中長輩風華正盛的樣貌。阿嬤姨婆穿著溫雅日式套裝掩嘴巧笑,舅公們神采奕奕,女友母親和表姨們彼時仍是時髦少婦,年幼的女友和表弟妹依偎大人腿邊。會堂嗚咽聲四起。老一輩身上流動的家風,一種矜持的自傲,已隨長輩先後過世流散,而浸淫在這氛圍中長大的女友母親與姨舅那輩人,正邁入黃昏餘暉。旁觀眾人的傷懷,我思索著,我與生於這家族的女友相戀,我喜歡她身上沾染的老式教養,但我究竟是個外人,我從未參與過他們的言笑晏晏。隔著距離,我體會到他們對舊日繁華的鄉愁,但也明白了女友作為一名女同志,如何溫和叛離了她所依戀的傳統,堅持踏出自己的人生途徑,而突破藩籬,恰是六十年前長輩從日本帶回的新思潮。
「我們終了,神的開始,我們有限,神無限……萬事都有定期定時,唯有父神知道。」最後一首聖歌響起,陣陣冷風彷彿被時間的壓力灌入會堂,掃過每處蒙塵的角落,撲滅生命種種可能。我的視線隨著歌聲拔升至穹頂,赫然見到上帝的雙眼凜凜俯瞰眾生,不分男女老幼人人侷限在各自的位置,無所遁逃。我閉上眼,感覺層層衣物底下的身軀驟然老去。
再睜開眼,阿公飽經病痛折磨後的寧靜眼神,取代了上帝的凌厲凝視。
唱詩班下台。親戚們再次擁上,圍著女友母親和舅舅握手擁抱,二妗婆的冷銀白髮埋在一堆大衣肩膊間,似乎斑駁了些。
三姨婆的兩個孫女來找女友致意,兩姐妹眼眶泛紅。去年她們的祖父和父親相繼過世,兩次告別式女友都去了,今年三人又在同樣場合碰面,下次相見可能又是喪親之際。我看著兩位表妹輪番擁抱女友,數算她們的年齡,也過三十了。我們這世代的人,似乎是在透支青春將盡,才在一次次葬禮中逐漸長大,認知到衰老與離別,時間不可抗逆的強大力量。
禮拜結束,女友母親與舅舅站在教會門口送客,親戚陸陸續續散去,撐傘走進綿綿細雨,泯然於灰濛街景,再也分不清誰是誰。我走出教會,撕下衣上的金色十字。雨絲被風斜刮進大衣領口,我把手插進女友大衣口袋取暖,摸到一團衛生紙,溼黏半乾。
走回家時,經過安養院巷口,我想起阿公的床位已經空了,看護或許正在為另一個老人導尿,床邊不知是否擺著同一張空椅?生命是不毛岩漠,我和女友在飛砂走石中結伴匍匐前進,望不見終點,前頭長輩背影一個個佝僂著走進煙塵,回首後方卻空無一人,只有影子忠誠尾隨。
還好現在我們要回家了,我們兩人的家。將來有天我們或許拐個彎,再走進安養院,躺臥在隔鄰兩張床上,在病痛的囹圄裡,凝視獄友親愛熟悉的臉。再後來,我們會同往那處。我和妳一起,便不會太害怕。按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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