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0日 星期四

父親出院 聯合報╱蔡奇璋 2012.12.20

出院前一天,父親交代母親,希望回家後的第一餐,可以吃豬腳麵線,去去霉氣。


母親不以為意。她原本就不是個恪守古禮的人。何況,為了父親的病症,她也已受盡煎熬,沒多餘的心思打理一頓家裡從來不吃的餐點。

次日,我從台中趕回台南,偕姊妹一起陪他辦理離院手續。受過大刀伺候的父親看起來還挺虛弱,可他到底撐足精神,謝過醫生、護士,勉力扮出歐吉桑倚老賣老的架式,調侃其中一名小姐:「喔,你打那個針,很痛!」大家都笑了。我知道他是想讓我們覺得好過些。

回到家,我攙扶他出車門,緩步走進客廳。近午,廚房飄來肉湯的香味。

「餓了嗎?」我問。他點點頭。

女眷們陸續自廊後端來青菜豆腐一類的佐肴。父親微瞇的雙眼閃著細光,一盤一碟審過去。

主角上桌,確實是碗清麗的麵線,唯中間少了一圈油亮的豬腳。

媽媽坐定後,爸爸說話了:「我不是跟你講我要吃豬腳麵線嗎?」我三兄妹並不知情,一同轉頭過去看媽。

母親不想在這時候同他爭辯,勉強笑著回:「唉,就煮了麵線啊,你才剛手術完,別吃什麼豬腳,肉多,難咬,又不消化。」

父親把筷子放下,虛著氣說:「你看你。我就說要吃豬腳麵線!」那樣子絲毫沒有要退讓的意思。

母親為難地看著我們,臉上掛著一絲歉疚,但仍逞強地要爸把麵線吃了:「這樣比較健康。」見爸還是不理:「唉……你這時候讓我去哪裡給你弄豬腳來啊?」

父親可能真沒力氣吵,盯著麵線怎麼也不肯動筷子。一家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啊,爸!」我想到個點子:「我去買個豬腳便當,把裡頭的豬腳夾出來放在你的麵線上,好不好?」

父親露出笑容,如月光之破雲層。我於是撇下眾人、跨上機車,風風火火趕著去找那平日並不特別愛吃的東西。

出了門,很快轉進吃食滿布的大同路。向北騎,有嚼來滿口油汁的火雞肉飯,也可買到飯粒Q黏、肉燥噴香的老店米糕;往南走,有限時限量出籠的熱包子,也能吃到麵條彈牙、麻醬鮮濃的外省麵。可真糟糕,我完全想不起來哪裡在賣豬腳便當!只能頂著正午的日頭,沿途張望騎樓下各式的小攤、食堂,試試自己從不特別順當的運氣。

想父親等待的臉。想家人此刻大概全看著無聊的電視新聞,借其聳動的畫面標題與誇張的記者配音,略解不知如何是好的尷尬吧?

末了,我在一家打包便當型的自助餐館前停下來,目光穿過用餐的人群,喜孜孜地瞧見牆面價目表上用毛筆工整寫著的「豬腳飯」三個大字。下了車,我同忙得一臉汗的老闆娘說,幫我挑塊漂亮一點的豬腳,爸爸剛出院,想吃。她沒多接話,笑著拿湯勺在滷汁微微滾沸的陶鍋裡翻掏,一邊用瓢緣輕觸每塊豬腳的表層,然後果決地撈出一副棕亮勻稱的蹄肉,利索地將它放進餐盒中,綁好橡皮筋,遞給我,順口說道:「這塊好,又水,又軟爛,老大人卡愛呷。」

回到家,眾人果真放任一桌饌食變涼,靜默地瞅著午時新聞發呆。我把餐盒放在父親面前,擎起筷子將豬腳夾進他盛麵線的碗裡,順手從另碟菜裡抓點蔥花撒上。大夥兒彷彿欣賞魔術表演一般,目睹那溜逐漸流失溫度的麵線在幾秒鐘內活了過來!

爸爸笑了。媽跟著笑了。姊妹們鬆了口氣。這下子終於可以舉箸慶賀父親出院了!

那笑,從父親蠟黃的臉龐溶出來,燭蕊上火柴擦點後瞬忽燃著的光亮也似,沒多久也就被風吹熄了。

父親過世至今,已有數年;我常想著那笑,那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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