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6日 星期五

北城突圍 ⊙田運良 2015年02月06日 中國時報


走過這趟險路,天堂地獄兩極仍都近在咫尺,向左往右都舉步艱難,我雖是過來人,慷慨說說、激昂寫寫過去事,神情一派優雅似顯雲淡風輕,但我知自己仍在病痛苦海中沉沉浮浮、浮浮沉沉……

初春日陽燦耀,冷氣團侵擾餘威未歇,時暖時寒的,倒是元宵年節喜慶仍歡悅簇擁圍著北城轉。踉蹌退出診間,晴空乍然劈了個霹靂閃雷,但窗外的路上人車雜沓來來往往依舊,全然不覺異象,只有我清明聽見、看到。
我撐著餘力靠在樑柱旁,勉力滑開手機螢幕,點出簡訊功能,在通訊錄上選了多位雖非至親、但交情甚篤的友朋姓名,顫危危向他們道訴剛剛發生、驚天動地的事:
我今天交了新朋友──生命裡最值得禮敬的貴人,祂教我謙卑、省悟、寬恕、樂觀以對,祂教我全然放下,而我懵懵懂懂,才剛開始學習。祝安好。
緩緩步出醫院大廳,迎面灌來寒流強勁的冷颼氣旋,我立起衣領、蜷窩在街邊巷口,像個流浪漢、局外人般地無助望著車水馬龍、熙攘喧囂。適巧,救護車喔咿喔咿自面前疾駛而過,急催的警笛嗚鳴,湧入手機裡噹噹的簡訊回覆聲中,我猛然回過神,一邊領受友朋們不知內情卻投以欽羨的俏皮嘲謔,一邊卻手忙腳亂地整理著思緒糾結,腦中反覆咀嚼著剛剛主治醫生那幕無情決絕的宣判──他表情嚴肅、語調平順,像在威嚴地宣讀著朝廷疾馬馳送、敕勒佈頒的聖旨……。我唐突慌張接旨,驚訝地當下無以自處。向晚時分餘暉甫沉,夜黑洶洶闖進,我真真無以自處。
>>發生巨微演變
簡訊裡其實沒清楚點出「祂」是誰,也沒說明「貴人」何以如此神通廣大;有些朋友不明就理而特別好奇,也想頓悟開竅受教,還要我徇私引薦認識,我真是哭笑不得。
祂,正是一場危及生死交關的大病巨痛;貴人,則是主講這堂必修的生死學的紅牌名師。祂、貴人,在醫學系譜上的正式學名:鼻腔癌、頭頸部腫瘤。
我真真無以自處。生死學還未開課,我已開始倉皇佈局著如何能隱姓埋名於北城市井之間,如何能雲淡風輕而清心寡慾的離塵索居,排除所有干擾牽絆,以與祂長期和平共處。索性關了手機和臉書、撤下e-mailline,彷如山頂洞人般自我禁錮在北城一角,封斷所有聯外音訊,噤聲、無語、甚至沉默和冷漠,除了家人主動垂詢近況而據實以告外,誰也不知我的北城裡新發生的巨微演變。
當晚起,我一連失眠了好幾夜。
好幾個整晚,我雙眼發直凝視著聳矗面前的「恐懼」那堵牆,提防著那堵牆會突地轟然倒塌,壓垮我無可逃躲的、窄仄狹促的蝸居斗室:我私有的北城。我的北城家徒壁立、清寒蕭條,卻是面對這場病痛戰役,臥薪嘗膽、勵精圖治的復興基地,也是持久抗戰、絕地禦敵的反攻堡壘,這方淨土豈容恐懼肆無忌憚地染指、殘害。
其實我真是恐懼、我真是無助無援,遙望無盡的蒼茫遠方而手足無措。我只能讓自己沉澱澄靜下來,自我告誡著:要以樂觀正念緊緊守護著我的北城,勇敢不害怕,在往後的每個夜深人靜裡自立自強。
>>生死學首堂課
腫瘤切除手術是立即開課的生死學第一堂。
還真的多少有些遺憾,才初識不久的這位貴人、祂,就將動手術割除,以徹底與之割袍斷義、寡情絕交了。我與貴人祂像孿生連體嬰般緊貼著,併躺在五乘六平方尺的病床上,一起推入開刀房,展開風狂雨驟般的生命格鬥。其實在北城攪起的這場風雨之前並不寧靜,血壓血糖飆高、心電圖異常再再警示著戰況可能激烈、勢必膠著,就在鼻子被套上氧氣罩、吸入麻醉藥後,不知不覺中我便潰然失守了……
大病巨痛成群結隊擋在我的壯年期前,攔住青春紛擁向前,催促夢想快速衰頹,逼著正面遭逢各種病情的無由撞擊、甚至全面瓦解崩盤,並在一夕之間就摧毀、推倒我累積數十年歲的漢子硬頸個性。我不敢怨天尤人沒有悔恨,也不咬牙切齒埋怨咒詛,即使手術後紗布和血塊還堆疊在鼻腔的雙隧裡堵住呼吸,即使麻藥與劇痛還在臉上蜿長如鍊的傷口上左右拉鋸,即使……,懵懂恍惚間,彷然聽見主治醫師宣佈第一堂課:下課囉!
這堂課上得真是驚心動魄、一路柔腸寸斷。
推回病房,鼻胃管、引流管、尿管、注射管各式管路已纏縛蔓延在我勝敗未定的戰後。病床上我形單影隻,無法翻身、起身、分身去追索貴人祂脫逃的蹤影,確認貴人祂是否真的離開了我的北城,病歷登載或檢驗數據上的每次爬梳判讀,都無法驗證手術後的真相,我只能持續陷溺於自我修行的禪法儒學佛事聖典,預習曲終人散前的繁華過盡。
>>期待小小確幸
深夜,每晚都定時襲臨我的北城。我的傷與痛,總留到深夜才獨自品飲,我的禱詞與祈言,總留到深夜才獨自囈語;而白日,則是我仰望病房外藍天窗景,渴望重獲自由的小小出口,我趁著白日修補壯志、填足士氣,迎戰每回深夜和病魔攜手合力的侵擾。那些明目張膽的、盤踞病房周遭的恓惶驚懼正勾黨結派、蠢蠢欲動,終日圍著我朝夕相處的北城,鬧著我無法好好靜養好好睡。
遵依醫囑,手術後的療治之旅隨即展開。旅程每天準時自北城邊隅輾轉換乘進城,來來回回以逐日按表執行三十三次放射線照射、六回化學注射的療程,高劑量、高濃度、密集的身體磨難,都在抗阻乃至消滅癌細胞群起侵肉襲骨地在臟腑間攻城掠地。這時日漫長的攻防,確確然,這真是見不到邊際、望不盡終極的長期抗戰,短則三五年,長則一輩子,不可放棄、要堅強、要勇敢,我向自己立下毒誓重諾。至於那些能夠放聲嚎啕的慈悲,我都不想用哭來訴說,獨一想做的是擊倒高高矗立在眼前的病魔,憑一己之力,每一次的一己棉薄之力,像武將勇士般力搏、戰勝、凱旋。
北城內外原留有我涉踏時光田野的足跡,現在恐怕已被病痛隨興拖曳軋過的轍痕所覆蓋。這一道一道轍痕愈明顯深刻,我心愈慌,我等待著有更福報清明的救贖剛巧路過,帶給我病情好轉的小小確幸,我當心滿意足。
>>受傷靈魂居所
忘了誰說過還是寫過的:人生之途終有竟,我翻山越嶺、我鑿洞闢道,以求抵達生命可能的邊陲,但即使越遁越遠,遠到就快要抓不住回憶,眼前依然寂然荒涼,我的北城究竟該座落在哪裡繼續流亡?我又該如何突圍而出、反轉戰局?
歷經繁瑣療程的幾多摧殘後,種種副作用有若蝗災過境般在身上恣意摧枯拉朽。體重逐日劇降、體力逐日衰羸,味覺嗅覺唾液腺……逐一離我遠去,鬍子頭髮鬢毛……也相繼與我告別,我在每頓食不下嚥的餐飲裡,找尋昔日的酸甜苦辣記憶;我在每天滿手落髮的鏡子前,拼湊前時的俊美容顏,不斷複習再日常不過的生活功課,不厭其煩地不斷複習不斷複習……,直到恢復以往的熟練和習以為常。其間,直落達二十餘公斤的枯槁削瘦憔悴,如葉果落盡、枝幹嶙峋,烙印在身體每一寸肉骨膚皮上,如刺青、似瘡疤般,時時刻刻提醒這段所思所憂所望所懷的生死所來徑,其沿途景致有多麼刻骨銘心呀。
我繼續藏躲在北城邊隅養心療身,一片一片、一塊一塊拼回罹病前的人生大圖。
我的北城內零丁雜物四散,洋鐵罐口磕凹的亞培葡勝納、蘸滿血漬的針筒粉劑、療止劇痛的嗎啡貼片、過剩棄置的數包藥袋、排妥晨午晚夜四格的藥罐子,以及詭譎瀰漫的死氣沉沉。屋裡拉下深簾,無戶無牖才合心意,遮擋陽光許以向黑暗傾訴,這樣的北城,最適合受傷的靈魂居住。北城裡,我就是我自己的神主牌、我就是我自己的護身符、我就是我自己的救世主。
>>文學美質致敬
啊啊,黑暗中,我祈求著貴人祂別再剝奪我所剩餘的乾癟,別再劫搶我所僅存的虛孱,請留一口氣讓我喘息安頓,我還有詩歌之願未完、還有文學之夢未圓、我還想繼續書寫呀。
我還有氣力書寫,可以寫出比生死更堅強的內在凝視,可以見證一段自我療癒的重生心酸,或是描紅這部生命大書的索引備註,以讓後繼來者按圖索驥,循線攀石踏澗也能歷險平安歸來。然則此回病程、這札病歷必須是簡潔、確切但不能太感情用事地註下臨場筆記,那才是往後尋憶作傳的重要史料。特別是手術後,手足沉定、眼明耳順、腦無傷,暈眩中遲緩地聽音辨字,我堅持自身擬寫的傳記,必須是決意以文學的美質而完成一種致敬。
好些天我關在北城裡,再回過頭來觸摸撫摩這些生命紋理,反覆修改刪增這些紀念文字,簡直就像與死神的微笑再度面對面,既迷離又顫怖、既驚懼又怔忪,此生由來在一逕向老、摩頂接踵的長長時光隊伍裡,安分守己地演繹自我,連成師成佛成聖的大願都未敢多想奢求,現僅僅願成一小夢:佑我康健,但盼上蒼憐惜予成全。
療程終告一段落,所有醫療的手段都傾囊用盡,後續復原景況就端看個人造化了。自此,貴人祂就像纏縛全身的刑具,隱藏版的手鐐腳銬,繼續凌遲而不願就此鬆綁釋放。我馱著這些無形卻沉重的負擔,獨走人生長遠路,真要追問:究竟需要儲存多少喜樂的靈糧,可以交易幾年哈利路亞?究竟需要化緣多少虔誠的缽米,可以換得幾年阿彌陀佛?

>競取生命勳譽
走過這趟險路,天堂地獄兩極仍都近在咫尺,向左往右都舉步艱難,我雖是過來人,慷慨說說、激昂寫寫過去事,神情一派優雅似顯雲淡風輕,但我知自己仍在病痛苦海中沉沉浮浮、浮浮沉沉……
噩夢一場猶未醒,人生勝負還難料,醫生交代仍還要再歷經核磁共振、電腦斷層、全身骨骼掃瞄等等一連串的複檢以作追蹤,月月小診、季季中診、年年大診,還要再揪著心等待下一道、下下道聖旨的病情宣判。
這細小如蚤、巨大似獸的病痾瘍痛,咬齧並斲傷我的青春我的世界,我身心俱受重創,脫蛻的體殼提早告別了生死的戒嚴年代。至此,我猶在北城內外不時地進進出出,奔忙著療程的後續幽長旅程,無暇他顧城裡的迤邐風景,在生命歡歌與悲啼的夾縫間尋求突圍之機,甚至翻牆越界去探找另一座、某幾座也在荒涼癌症困境裡奮力突圍的北城們,跟他們互擁取暖、擊掌加油,堅強面對病痛,鼓勵去競取專屬自己的生命勳譽。
北城裡風雨停了、陽光終於雲開露臉了,我素昧相識、卻有幸同行的這些北城們,我們一起勇敢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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