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5日 星期日

文學有話說/散文可以虛構嗎? 陳芳明 聯合報 2012.11.25


在文學世界裡,一切的演出都可得到容許……


 

1 介於詩與小說之間

        所有的文字都不能取代現實,一篇遊記難以等同一次旅行,一篇自傳也無法換取真實生命。所有的語言與文字,從來就是非常貧乏,不足以鏤刻內心的幽微感覺,也不足以描繪外在的複雜現象。然而,信息的傳遞,知識的傳播,都不能不借用文字來承載。有限的符號卻可容納無限的內容,這正是文學的奇妙功能。其中最大的祕訣,就在於利用文字的象徵、隱喻、影射而創造豐富的想像。

在各種文類中,詩的語言最為濃縮,放射的意義卻極為龐大,因為詩總是能夠產生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小說的語言最為鋪張,必須依賴故事的起承轉合,才能把生命中的感覺說得清楚。相形之下,散文反而是屬於最私密的語言。無論如何表演,都無法隱藏作者的主體身分。散文當然可以運用象徵或隱喻,也可以說故事,其中的各種文字藝術都牢牢與作者聯繫起來。

散文之散,當然寓有解放之意;一方面不受押韻的限制,一方面也不受形式的拘束。它可以純粹如詩,也可以混融如雜文。它鍛鑄時,雕琢如駢體;鬆綁時,也可以解散如俗話。它有時簡約如散文詩,有時浩瀚如長篇傳記。縱然變化多端,讀者總是把作品與作者對應起來。散文的表達方式,畢竟在於執行作者的說理、詮釋、感慨、頌讚、抒情。即使思考有多內斂,詮釋有多冷靜,文字所挾帶的理性與感性,都很難與作者的身分撇清關係。

散文是所有文類的根本,可以渲染成小說的敘事關鍵,也可以切割成詩行的迴旋橋段。由於它干涉的範圍極為廣泛,長久以來有關散文藝術的理論也相對匱乏。這是因為散文形式的可塑性無遠弗屆,反而無法給予恰當的囿限,自然也就很難像詩與小說那樣能夠發展出特定的理論。在探討散文技巧時,有時需要借用詩與小說的理論進行剖析。畢竟散文作品既具備詩的象徵,也可以夾帶小說的敘事。它正好橫跨在詩與小說之間的可疑地帶,一方面左右逢源,一方面也捉襟見肘。

進入後現代時期之後,文類疆界逐漸遭到突破,散文、小說、詩的演出形式慢慢發生混融現象。閱讀單獨篇章時,可能是散文;但是收集成書時,又變成一冊小說。最顯著的例子,莫過於郝譽翔的《逆旅》與朱天心的《漫遊者》。這兩部作品都在描寫女兒與父親的互動關係。尤其郝譽翔在敘述過程中,帶著愛恨交織的情緒。某些超現實的段落,充滿各種意識流動,如夢如幻,亦真亦假。她的手法,似乎有意把散文的創作技巧推到另一境界。

越界現象使散文漸漸獲得鬆綁,不再拘泥於「言志派」與「載道派」的定義。前者以周作人為代表,後者以魯迅為代表。言志派基本上是納入中國文學史上的抒情傳統,而載道派則放在韓愈以降的說理脈絡。不論是抒情還是說理,往往都遊走在詩與小說之間,感性或者理性都是出自作者的心靈流動。既然是從作者的內心所湧出的文字,自然而然就帶有濃厚的想像與虛構。

 

2 符號不可能取代事實

在寫實主義臻於高峰的時期,作家與讀者都相信,文學可以反映現實,從而也相信作者是作品的最後詮釋者。這種文學反映論,現在證明越來越禁不起分析。作者所看到的世界,並不能概括世界的全部;畢竟,作者的立場、角度、信仰決定他對世界的看法。在創作時,作者無論如何誠實,最後都不能全面掌握他所觀察的人物或事件。不僅如此,作者所寫的文字都不是在現場即席臨摹,而是在事件與人物缺席的狀態下,憑藉記憶展開追索。

所有的記憶都是經過選擇,絕對不可能如實記錄下來。記憶既然屬於斷裂、跳躍、切割,當它變成文字時,呈現出來的內容與意義也隨之閃爍不定。作者面對記憶時,總是有所偏愛,也有所遮蔽,總是傾向擷取印象或感情最為鮮明的部分。因此在文學作品深處,潛藏著作者意志與情緒的表現。在行文過程中,如何帶給讀者歡笑或悲傷,取決於作者對記憶的選擇,以及對文字的運用。

散文這種文類最貼近事實的書寫,莫過於報導文學與回憶錄。報導文學需要經過現場的考察,而且也需要經過各種不同的訪問,但完成時,卻並不必然可以把現場移植到讀者眼前。現實與文字之間,早已存在很大的落差,縱然讀者可以到達報導文學的現場,卻不必然能夠與作者寫出同樣的文字。由於每個人的感受不一樣,轉化成為文學作品時,內容更是出現極大的歧義。同樣對一位人物進行訪問,每位作者寫出的印象記,當然也是面貌不同。書寫本身就是一種翻譯,作者只能選擇意義最接近的文字來表達,其中必然還夾帶著個人的主觀感受與美學技巧。

回憶錄的撰寫,是一種記憶重建的過程,在晚年時描寫自己的青春歲月,究竟是屬於年少心情,抑或暮年心境,顯然很難清楚判斷。回憶錄其實也是生命的翻譯史,在真實經驗與平面文字之間,確實存在著太多的漏洞、縫隙、缺口。所有的生命書寫,無疑是充滿了政治。什麼是應該彰顯,什麼是必須遮蔽,什麼是可以付諸遺忘?端賴作者的用心。在回憶錄中,常常可以看見作者的避諱與禁忌,有時刻意模糊,一筆帶過,有時則鉅細靡遺,過分鋪張。

散文可以虛構嗎?在文學世界裡,一切的演出都可得到容許。為了贏取讀者的同情或悲嘆,作者可以讓文字挑逗讀者的想像。縱然是描述他人的經驗,在運用文字時也可注入主觀的感情。也許不能符合事實,卻可以在行雲流水之際到達真實。作者可以極盡想像之能事,為的是使讀者產生共鳴。散文正是這樣一種文體,既可旁觀他人之痛苦,也可發抒作者本人的悲懷。

在散文疆界不斷受到突破的今天,能夠形塑的事物更是變化多端。當我們追問,散文可以虛構嗎?這個問題,似乎可以從文學史找到答案。陶淵明便是一個虛構的高手,他所寫的〈桃花源記〉與〈五柳先生傳〉,既是他個人的想像,也是他心靈的具體經驗。文字裡所承載的夢想,在現實中似乎很難找到相應的事實,但是他的作品卻成為千古以來的永恆嚮往。一個作者寫出他真實的感受,如果被讀者接受,那就是真實。虛構或非虛構,絕對不是散文書寫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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