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31日 星期四

【在轉角遇見你】張光斗/五十年後的再見 2019-01-16 聯合報


人生能有幾個五十年?
人生一遭,明師何處求?
我何等幸運,竟然皆得以擁有。
此一故事的啟端,就在五十年前。

她把我叫進了教員休息室
慘綠的青少年時期,臉上布滿的青春痘,就是內心與世界抗爭的斧痕。紅到泛紫的痘子,即將爆裂,但是手指就是槍枝的板機,愈是空乏無聊的代數課,愈要心狠手辣地提前去摳它、擊它。等到些微的刺痛,換來手指上一撮汙血,外帶白色的膿頭,彷彿才撕開了一層罩在心頭、不讓呼吸的薄膜。於是,解氣了,舒暢了。然後,硝煙過後留下的坑疤,成了祭悼青春的怵目荒塚,一輩子掛在臉上,再難剷除。
初二升初三的下學期,偶然檢視紅色扎眼的成績單,我暗叫不妙,很顯然的,我又要留級了;唯一可以挽救的就是「生理衛生」這門課。假如即將到來的月考能考高分,平均下來,讓這門功課低空及格,說不定就能在其他科目的補考後勉強升級。
幾經思慮,我寫了封信給授課的谷睿齡老師,以哀兵之勢,述說面臨的困境。我絲毫沒有把握,谷老師會理睬我,說不定順手就將我的信扔進她腳邊的字紙簍。沒想到,兩天之後,她把我叫進了教員休息室。
谷老師開口就點出我的痛處。她說,既然可以考上市一中,就表示我不是個笨小孩,只是,我上課時為何不專心?老是兩眼無神地神遊太虛?她問我知道怎麼念書嗎?知道課本的重點在哪裡嗎?我無從回答。她叫我把課本拿出來,當場示範起讀書該有的機靈,並以紅筆畫上重點。而後,她又苦口婆心地提點我,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如果自己不努力,任何人都幫不了你的忙。她還語重心長地叮囑我,只要不放棄自己,日後還是有希望的……
我這才察覺,谷老師的聲音非常好聽,像是手工做的饅頭,很有彈性,清爽不黏牙。
隨後的月考,僅僅是熟讀谷老師幫我畫下的重點,居然就得了九十四分,這是當時「正常」的我,所無法考出來的分數,難怪考卷發下來時,鄰座的同學都以狐疑的眼神看我。學期末,我的「生理衛生」果真及格了,其他紅字的學科,也在補考後滑壘得分,如願地升上了三年級。
畢業後,我跟著市一中退休的校長汪廣平,跑到他新辦的「明道中學」就讀高中。只因功課太爛,我無顏回到改制為「居仁國中」的市一中,去探視谷老師與級任張永盛老師。
十八年後,我由日本回來,參加一個包含有台中行程的活動。某日,吃完中飯,我紅著一張臉,藉由酒後壯起的膽子,走進飯店對面的居仁國中。教員休息室的一位老師尷尬地回答我,張永盛老師不久前剛因癌症過世,谷睿齡老師也早已移民美國。我回到飯店的房間,放聲大哭,將一車子候著我的同業,扔在遊覽車裡枯等著。
時間的指標不停向前移動,就算是每天沒頭沒腦地被俗事纏繞,偶爾仍會思念起昔日在我生命裡替我點過明燈、助我破除黑暗的老師們。2017年,我們舉辦了一場感謝老師的演唱會「老師我愛您」,我也寫了一篇應景的文章,在《聯合副刊》登載。該文見報後,竟然在臉書收到谷睿齡老師的堂妹--也是退休老師的谷瑞勉女士的留言。好心的她告訴我睿齡老師住在美國洛杉磯,並給了我地址與電話號碼。
前往她位於阿罕伯拉的家
就這樣,我與谷老師聯絡上了。電話中,我非常訝異,時隔五十年,老師說話的嗓音竟然一樣悅耳動聽,沒有一點滄桑沙啞,我答應會儘快趕去美國探視她。無奈,每回挪出的時間,最後都有臨時的要事,如巨石般挪移不動。一直拖到2018年的十二月,我對老婆說,非得動身不可了,若再延遲下去,我都要開始嫌惡自己。
臨行前,我向老師報告,老師說無論哪一天,她都會留在家裡等我。下機的第二天,友人Ashley開車帶著我,直駛老師位於阿罕伯拉的家。
那是個靜謐的社區,一片綠草皮的後面,篤實無華的平房,夾在左右相同風格的房舍中間。我按了門鈴,老師開了門,沒有任何遲疑,老師伸手擁抱住我。
我將收錄有那篇文章的拙作,雙手呈給了老師,老師也雙手接了過去。老師說,我瘦了,沒有五十年前的臉圓;她還說,曾在美國的《世界日報》,看過我寫的報導,她跟自己說,喔!這孩子找到適合的工作了。
我當然要感恩老師當年的教誨與協助,老師卻說,就算沒有她,我一樣可以走出自己的路;瞬間,我眼眶一熱,像是當年那個徬徨無依的笨蛋男孩。
即將邁入八十的老師,喪偶年餘;兩女一男的孩子,都極為優秀,不是教授、科技專業就是檢察官;雖然孩子都不要下一代,她也達觀地說,那是孩子們的選擇,她只要把自己照顧好,過好每一天就成了。
老師要請我吃飯,我說我來吧,老師說那就不必了。我這才發現,同樣是眷村長大的老師,原來也具有一份直爽且不扭捏的個性。老師還跟我說,她非常歡喜我沒有忘記她,這是她短短幾年的教學過程裡,最為安慰的一件事。
過了兩天,另一友人鹿博文,開著他的名貴好車,親自接了老師,前往一著名的義大利餐廳,招待我倆師生;飯後,又專程送老師回家。分別時,老師拿出一個厚實的信封給我,我堅持不受;老師說,她連夜看完了我的書,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情,她要以實際的行動支持我,不准我推辭。
短暫的相聚,終究要說再見。我對洛杉磯這個巨型城市,首次有了濃郁的認同與牽掛,只因為谷老師居住在此。往後,我或許會成為洛城的常客,畢竟,與谷老師時隔五十年的聚首,豈能讓它輕易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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