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4日 星期五

文學台灣:高雄篇3】焦桐/考試過半生 2018/08/23 聯合報


我好像一輩子都和體制格格不入:侘傺少年時叛逆,高中畢業前發現三年來都沒有不良紀錄,乃故意蓄長髮被記一次警告……

 考場戒備森嚴,彷彿考生中藏匿著什麼通緝要犯,鈴聲響起,考生坐定,門窗緊閉,監考官緩慢巡視考場,逐一檢視准考證上的照片,對照本人。為什麼不在考試進行中對照呢?
第一堂考國文,看到作文題目「『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試申其義」,火冒三丈,提筆就開罵:什麼年代了?還在出八股文……
批評完,起身要交試卷,被監考老師喝止:四十分鐘以後才可以交卷。我伏在桌上,努力不去面對自甘墮落的懊惱。抬起頭,驚覺考場裡忽然提高了森嚴的戒備,前方和左右都是高雄女中的學生,她們警惕地遮住考卷。雖然我並不想偷看她們的答案,卻不免自慚形穢,只好又在桌上假裝睡覺。四十分鐘一到,我起身交了卷,逃離考場,意識到自己離開體制已越來越遠了。
騎腳踏車來到民生二路高雄市立圖書館,讀書,整理紛亂的思緒,疑慮中摻雜著孤獨感,不確定自己如何掉入這人生陷阱。我明白那股怒火源於自卑,失敗,傷感,遂武裝起了自負,和自暴自棄。
拿起一本當期的《高青文粹》,隨便亂翻,什麼都讀不下去,彷彿不會回答的考卷,思維紛亂。日光刺眼,以一種迷茫的角度透過窗玻璃,投射出飄浮的塵埃,老樹在暑氣中兀自蓊鬱。有強烈的愧疚升起,想到他們還在考場揮汗奮鬥,我竟逃到這裡。
不知道要去哪裡?我自知不切實際,充滿了對知識好奇,渴望讀大學,渴望讀真正想讀的書,渴望將來能有一點出息;可面對這種現代科舉,卻不斷挫敗,退縮,完全排斥教科書。考不上大學卻總是幻想上大學後的讀書計畫,彷彿在七月的亞熱帶幻想雪山針葉林。
七月的考場是令人窒息的體制,整個世界彷彿是牢籠。我家住後驛,鐵軌就在不遠處,火車來來往往,每天聽火車磨擦鐵軌聲,躁鬱的笛鳴,想像列車正要去遠方,或剛從遠方進站,我常常想隨便跳上一班火車離去。
門鈴響起,我開門見到國中同窗,說是來邀請開同學會。問他在哪裡讀書?「台大電機系」,他體貼我的自尊,迴避了追問的目光,才囁嚅回答。我的孤僻可能也源自於自卑,那些年總是儘量避開已經上大學的朋友,感到連靈魂都想起來。
大學聯考又落榜,等待服兵役那年,發生中壢事件,開了台灣的街頭運動;颱風「賽洛瑪」重創台灣,死傷慘重;長老教會籲請政府「使台灣成為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中國大陸恢復高考……好像有什麼在衝撞,好像有什麼要突圍而出。
退伍回來上補習班,將所有「課外書」鎖進鐵櫃,決心開始面對教科書,半年後勉強考進最後一個志願。我似乎一生都在尋找不諳考試的理由,破碎地重建自信。急行軍般,以猶豫的腳步,急急追趕虧空的歲月。我自然知道自己很幼稚,可能,我考場失意日久,自卑感日深,遂武裝出強大的自尊心,死要面子。
蘇洵屢試不中也強化了自尊心,中書省召他赴京試策論,乃稱病請辭,他寄梅堯臣信上說:「僕豈欲試者,唯其平生不能區區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困窮,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萬里以就試,不亦為士林之士所輕笑哉。」韓愈應禮部進士試,三次都失敗;李時珍在科舉路上三次落榜;金聖嘆三次名落孫山。
李安的求學生涯一直不順利;馬雲第一次高考,數學僅考了1分;周杰倫沒有考上大學,當時連普通高中也沒考上;後來兩次投考台北大學音樂系,都未被錄取。當代名廚江振誠高三時參加丙級廚師考試,只用一半時間即從容交出成品,卻被所有監考老師質疑交得太早而不及格;他拒絕再考試,是當年唯一未拿廚師證照的畢業生。
當年愛因斯坦報考瑞士蘇黎世的聯邦工業大學工程系也失敗。2012年諾貝爾生理醫學獎得主古爾登(John Gurdon)在伊頓公學(Eton)求學時,科學成績全班最後一名,被同學譏諷是蠢蛋,還被老師看衰不可能成為科學家。日本詩人萩原朔太郎的求學過程頗為坎坷,報考中學頻頻落榜……
他們的故事總是鼓舞,安慰著我。

三十多年後我回到市立圖書館,已經改成「高雄文學館」,這是台灣第一所以城市命名的文學館,有計畫地收藏展示高雄作家的生平、照片、資料、手稿及著作,並舉辦作家駐館活動。來回逡巡這些文物,忽然看到自己的青少年,青澀,膚淺,侘傺,回顧從前,跌跌撞撞這麼多年,不清楚是在追尋或逃避?
中國堪稱考試的故,先秦時的「敷奏以言」就是口試,後來發明的筆試更影響深遠,兩千多年來成為選才的公平標準,即晉代葛洪指出的杜絕「人事因緣」和「屬托之冀」。然則對我來講,考試最大的功能是消滅學習的興趣。
我數學奇差,因而注意到不少中文系入學指考採計數學成績,理由是希望學生均衡發展,並認為數學好則邏輯推理能力強。「數學好邏輯推理能力強」的邏輯有問題。思考訓練的方式無窮,數學訓練僅是其中之一;否則,準此類推,則天下邏輯能力最強者莫如數學專業者,理工專業者又遠比人文專業者具邏輯推理能力。
如果我們阻擋了數學差而人文素養優異的學生入學,將嚴重窄化發展之路。中文系並無任何跟數學相關的課程,採計數學成績,是我們認定數學成績好,其他學科就好?抑或數學成績好就是優秀人才?反之,數學成績差,就不可能是任何人才?試問中文系的老師,有哪些人現在是「均衡發展」?
到中央大學任教前,我曾短暫擔任慈濟大學顧問,幫忙規畫東方語文學系。考慮大專聯考主導了學校系所的排名,為避免成為「末段班」,絕不能因襲一般中文系的學程,我揚棄所有學科均衡發展的觀念,構想另闢蹊徑來吸引具人文才華的高中生:取消絕大部分必修課,並根據學生需求大幅開設選修課,延聘校外專家授課。
有時制式教育真的很恐怖,有時,缺乏正統教育往往是上天的恩典。如果達文西不是私生子,他的父親會讓他接受正統的學院教育,學希臘文和拉丁文;天幸他是私生子,只能去念職業學校,天賦沒有被扼殺,世人才能欣賞到〈蒙娜麗莎的微笑〉、〈最後晚餐〉這樣的極品藝術。他對知識充滿著追求的熱情,研究光學、天文學、航空學、水力學、美食學、解剖學以及彈道學,他幾乎無所不能,非僅是航空界、比較解剖學的先驅,也是歐洲第一位山岳探險家。
讀大學時,為了要應付考試,校園裡乃興起一種影印文化,平常若是教授不點名,也就不必去上課,臨到考試再借同學的筆記去影印。這種影印文化是一種剽竊、抄襲的文化,浸淫其中的學生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創發能力。
考試是現代人的集體焦慮,台灣學子尤其飽受考試的折磨。么女阿雙小學畢業,即飽嘗考試的煎熬,每天考試。從國中到高中整整六年,我幾乎每天接送她上學放學,每天看她被折磨的形容,心疼得要命。
她歡喜閱讀,面對那些教科書,卻從最初的壓抑,漸漸轉變成生氣,沉悶地憤怒開始沸騰著。她的書包總是很沉重,我單手提起來都覺得吃力,深恐壓傷了女兒的肩膀或脊椎。
「我繼續背這種書包,可能會英年早逝。」
回顧從前,可謂考試過了半生,苟活於統一規格、齊一步驟中,天幸我已經老得不必再考試了。我好像一輩子都和體制格格不入:侘傺少年時叛逆,高中畢業前發現三年來都沒有不良紀錄,乃故意蓄長髮被記一次警告。
後來到學校任教,也一直扞格於國科會的研究計畫補助,早年我曾經花兩三小時申請,後來審別人的計畫案才驚覺他們多用兩三個月撰寫。每年接近年尾,全台的研究人力都忙於撰寫研究計畫書,形同一年一度的作文比賽,多麼可怕的學術浪費。
終於明白自己是一個不合時宜的糟老頭,像一粒塵砂,在風中猶豫,不能確定將飄向何方?落向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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