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7日 星期五

【雲起時】 那風/洪荒 2018/06/15 聯合報


你忽略了他長年抱怨,當他八年沒有工作時,正是你為工作最焦頭爛額時,你們變成兩個星球的人,他出軌之後,你本來就搖搖欲墜的世界終於變成滿地碎片。

也許,人就是要跌得一身破破爛爛了,厚厚硬硬的角質層磨去了,細胞才會開啟,吐納,吸收。
今年三月底,你去法鼓山禪修,去前,忐忑不安,很怕受不了,去後,剛開始,果然受不了。工作、家庭,種種責任、義務綁了你一輩子,上山修禪就是練習掙脫這些束縛,可是,你們卻像軍隊一樣,從早上五點多起床早課,直到晚上十點上床,每一分鐘都是照表操課,這豈是「解脫」?連吃飯都要先念一段經,問自己是否值得領受這頓飯,夾菜時,每個動作都在叩問你的本心,為何這菜拿得較多(因愛生貪?)?為何那菜一點不碰(因厭生嗔?)?熄燈就寢,六人一間的寮房,酣聲如哈雷機車的室友不僅一位,尋常生活哪有這許多不自在?
禁語、禁手機、禁書報,整整四天,你必須和一百多人行住坐臥。第一天最痛苦,第二天好些,第三天,你發現,滿好,沒有任何外界訊息進來,你不再等待,不必回應,不須緊張,你在這裡不必招呼誰、認識誰、在意誰,甚至不必和任何一人四目相接,眾生皆是微塵,世界全在身外,你只有自己。你開始輕鬆了,這是不是就是自在?
你一生最大麻煩就是自己,年紀越大,那個不明所以的「自我」越是如附骨之蛆,緊緊扒住你,讓你胸悶,連夜裡都不得安寧。後來你才知道,退休、離婚,固然有外在原因,追本溯源,其實都和讓你累到不能承載的「自我」有關。
你沒有那麼重要,你知道,但是,改不了。你們那個年代自小相信「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長大後,你們這些「匹夫」不必反攻大陸了,滿腔熱血對國家的愛移情到公司,那時,國家雖在國際上處境艱危,在經濟上你們卻成為世界的驚嘆號。你們那個年代,在小學作文就會用「波譎雲詭」四個字,其實完全不懂,但小小心靈裡有了世界地圖;中年以後懂了,但卻欲語還休,這個年代流行的是「小確幸」。時代變了,你們公司是景氣前哨站,無邊落木蕭蕭下,在整個台灣喘不過氣之前,一葉知秋,你們已苦戰十幾年,你也吃了十幾年安眠藥,你太愛你的工作,公司衰退你覺得是自己尸位素餐,你沒有那麼重要,卻搞到若不退休不能解脫,這是自作孽。而你愛他有像愛你的工作嗎?你忽略了他長年抱怨,當他八年沒有工作時,正是你為工作最焦頭爛額時,你們變成兩個星球的人,他出軌之後,你本來就搖搖欲墜的世界終於變成滿地碎片。
朋友推薦你上山禪修,你從遲疑到願意,這至少表示你「接受」了這問題,也願意拿出行動「面對」這問題,而你禪修第一天的受不了,就是你正開始「處理」它。它當然不容易處理,這個「我」跟了你一輩子,病根已深,今番要除去「我執」、「我慢」,跟刮骨療傷一樣,何僅不易。你必須先接受自己的受不了。
二十四小時集體生活,當然是第一個受不了,第二個受不了是靜坐。你沒法盤腿,長年在職場上進退嚴謹,手腳關節早就鏽黏在一起,盤不到五分鐘,你的髖關節、踝關節不斷以肉身我提醒你的禪修我,苦也,嗚呼苦也,唉呀呀苦也;你沒法靜,而在痛中靜下來,正是你的功課,不是嗎?師父教了五種坐姿,觀音如意坐、緬甸坐、日本坐、騎鶴坐、正襟危坐,你可任選,並可在你長釘的屁股墊上一到兩個蒲團,而你居然用到三個蒲團。眾人退席後,你從大堂外放眼望去,各人席位上一個個蒲團排列整齊,只有你獨樹一幟,三個蒲團高高壘起,像碑或塚,彷彿是一種告別,告別前世,也是一種屈服,佛知道那看來驕縱、放肆的三個蒲團,正是你努力克服現世痛的標誌。
靜坐除了盤腿之苦,最大問題是那些即生即滅旋又生的雜念,生生不息,驅之不去,越趕越多。聖嚴法師曾說,那些雜念叫作「塵勞」,是飄蕩的,浮游的,那些不是「我」。那怎麼不是「我」呢?那正是「我」啊,那日日夜夜占據你腦袋、壓在你肩膀的,就是那些「我」,這些塵勞。
靜坐時,你清清楚楚看到塵勞撲天蓋地襲來,五花八門,不僅是工作、婚姻,還有越來越老而你越來越不認識的父母。靜坐就是要你把雜念驅走、散心收回,法師教你們把注意力集中在數呼吸,但你數了五下就又被塵勞抓走了,意識到之後再回頭數呼吸,一,二,三……你也學著把自己變成旁觀者,「我知道我在數呼吸」,但很快又不知道了,塵勞又贏了。塵勞總是贏,這就是你來禪修的原因。
早課,晚課,早課……你在塵勞瀰漫中,漸漸看清糾纏你的憤怒、悲傷,但卻無可如何。那一天,你們看聖嚴法師DVD說法,他提到九二一地震,啊,九二一,你不可能忘記,那次重大災難讓你再一次知道自己不夠認識生長、居住的土地,不知道我們地底原來有密密麻麻的斷層帶,甚至不知道自家住宅能防幾級地震,而地震來了該往上跑、往下跑?或該跑嗎?兩千多人罹難,全倒、半倒的房屋超過十萬棟,報紙、電視每天都是淚水及祈福,我們在創傷中一起學習,但那些死難者何辜?聖嚴法師說,「他們是我們最慈悲、最有智慧的老師」,正是他們用身體、生命作教材,忍受一切的痛楚,讓我們學到教訓,「難行能行,難捨能捨,難忍能忍,這就是大菩薩」,你恍然大悟,當時你們的淚水不僅是哀傷,還有感恩,罹難者家屬悲慟之餘,也有榮耀,這是人間的大捨和大愛。
「救苦救難的是觀世音,受苦受難的是大菩薩」,這是聖嚴當時的開示,你看著DVD,不倫不類的想起你那些塵勞,讓你受苦受難的不也是一個個菩薩?他們給你煩惱、打擊,不就是來增長你的菩提心,讓你懂慈悲和智慧嗎?菩提心雖然自性即有,卻須在事上磨,像唐三藏去西天取經,十萬八千里,九九八十一劫,非妖即魔,其實都是佛、菩薩讓他磨練菩提心,每一步每一天都是修行,他豈止是去取那有形的經而已?
讓你痛苦的事,如果處理好,未來都是福報;讓你痛苦的人,此刻就是菩薩。轉識成智,你忽然覺得菩薩環繞,心平氣和。
菩薩很多面貌,不是只在半雲半霧供膜拜,也不只是那些端坐大堂的泥塑木雕,你還在法鼓山義工身上看到菩薩藉由他們的心和手顯現。你們只要一出寮房上課,再回房時,被子必然有人重新疊成豆腐乾,洗手間捲筒衛生紙露頭處一定重新摺成三角;齋堂筷子的擺放也讓你嘆為觀止,十幾人一排的長桌,筷子橫置,用線尺定位得整整齊齊。但是,你看不到那些義工菩薩身影,他們總在你們上課時,靜靜做完,悄悄退出,「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他們不正是孔子說的「天」?你在生活上一向粗枝大葉,但他們以盡美盡善的細節,向你展示了行事敬謹的莊嚴之美。他們不是服侍你,他們服侍的是他們所敬奉的信仰,謙卑無私。
而你,有什麼資格驕慢?在法鼓山第一課學的就是禮佛,你幾乎跪不下去,一因你的骨頭和關節都太硬,而核心肌群很弱,二是你心裡彆扭,你不是佛弟子,你沒法說服自己去跪拜那些人造的金身。法師開示了,禮佛不是崇拜偶像,只是喚醒你們的自性心,以及對佛法的恭敬心;若你們另有信仰,跪拜時禮敬你們信奉的上帝也可。何等寬容,而你何等驕慢。你在禪修第三天早上,特別請教一位法師,畢恭畢敬學會了法鼓山問訊的手印和禮佛的標準姿勢,每天三次禮佛時,你額頭貼地,手腳跪趴,全心全意,五體投地,敬天敬地敬人。生平第一次,你的「我」匍匐在地。
你們曾有兩次在戶外經行,戴著斗笠赤腳走到溪邊,臨水靜坐,你把眼鏡摘下,八百多度的近視,你居然可以在半小時內看到三隻蜥蜴,兩隻閃著淡淡金光,一隻五彩斑斕有著銀藍色尾巴,還有一隻粉蝶翅膀掃到你的臉。吹著風,聽著水聲、鳥聲,你早忘了數呼吸,這回占據你腦袋的不是塵勞,而是驚豔和讚嘆。你六根不淨,眼耳鼻舌身意,一一打開;六塵潛入,色聲香味觸法,一一領受,這就是業障,但是,像你們這些凡夫俗子,一生能有多少片刻領略天地大美,天可憐見,且容你此刻虔心頂禮吧。
那四天,你只有自己,和春風,真正的春風。這一生,第一次,你察覺到春風,啊,春風,不冷不熱,不疾不徐,文字形容起來,毫不神奇,如同你們小時寫作文「我的媽媽,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原來春風就是這樣。
你一生已過了多少春天?每年高速公路旁三兩株櫻花開時,每天早上六點多奔馳在路上的你,曾看了幾眼它們?那花,自開自落,不在乎你是否察覺,而那風,幾十年了,你何曾記得任何一次春風吹在臉上?
那風,年年都來,你年年辜負,但它們年年依舊來。明年它仍會再來,春風不會遺棄你。它是你的菩薩。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