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6日 星期三

書院精神不只是書院精神 楊渡 2018年06月06日 中國時報


像唐君毅所刻畫的「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這些文化人散落在台灣各地,但並未枯萎,反而落地生根,靈根自植,成為文化燈火的傳承者。

導演李安的父親李昇是江西德安縣烏石村人,早年在西洋學堂啟蒙,讀江西一中,繼而考入上海大夏大學。抗戰時他在四川就讀南京幹校,畢業後考取高等文官考試,擔任過江西省崇仁縣縣長、江西省民政廳專員等。由於他的家族是地主、商人,共產黨來了會被鬥爭,李昇又有文官的背景,於是決定離家逃難。
1954年生在台灣的李安,取名就是為了紀念他的家鄉德安,和搭來台灣的貨船「永安號」。
剛到台灣的時候,李昇沒有工作,靠著朋友的介紹,到台灣最南端的屏東潮州中學擔任教務主任,而後再轉到台東女中、花蓮女中,再到台南二中、一中,就這樣為教育奉獻了一生。不只是他,當時許多知識分子在教育界尋求一塊安身立命的地方,呂佛庭在台中師範、王攀元在宜蘭、李仲生在彰化女中、齊邦媛在台中一中等。
1949年兩岸動盪年代,遷徙來台有120幾萬人,其中60幾萬是軍人,而30幾萬人原是大學老師、文人、作家、公務員,而當時台灣的高等學府只有台大、台中農業學校(後來的中興大學)、台南工業學校(後來的成功大學)等,這些學養俱佳的知識分子值此亂世,無處可去,只有高成低就,到台灣各地先謀取教職,求一個生存的工作再作打算。
像唐君毅所刻畫的「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這些文化人散落在台灣各地,但並未枯萎,反而落地生根,靈根自植,成為文化燈火的傳承者。他們不僅是傳知識,而是傳承一種人文精神、文化理想,特別是他們歷經八年抗戰、國共內戰,戰爭使他們充滿憂患意識,懷著難以言說的歷史使命,在一個小小的校園裡,傳著文化燈火。那孤臣孽子的心念,那生命流離的情懷,那家國奉獻的志氣,那花果飄零的孤獨,是高中時代的自己經驗思想所難以理解,卻已分明感受到的感性而深刻的印記。
我每每念及在台中一中讀書時,受到了師長的啟蒙,即深感幸運,因為人文的傳承不只是來自知識,更是生命典範。因為師長的教育,我總覺得那時的學風和現在考試、升學、交學費、取學分、拿文憑的學風有本質性的差異。
這使我想起中華文化裡的書院精神。從唐朝傳承而下,大盛於宋、明的書院文化,一直是人文教育傳承的所在。舉凡一個地方有了書院,它的文化社會風氣就會有所改變。而書院也成為文化傳承的命脈。不僅中國人移民海外會在僑居地建書院,在海外有成就者也會回家鄉辦教育。廈門集美的陳嘉庚回家鄉創辦小學、中學、職業學校到廈門大學,即是一種典範。
而台灣從1684年在台灣府(今台南)設西定坊書院開始,從南到北開設60餘間書院。像鹿港的文開書院,有清一代,造就了8位進士、16位舉人、百餘位秀才,藏書有2萬餘部、30幾萬冊。鹿港文風之鼎盛,它造就的台灣文化、政治、經濟上的名人,更不可勝數。書院文化對地方上不僅有移風易俗的作用,更可以影響長遠,澤及後代子孫。即使是鹿港商人,都仍有一種儒商的傳統,以仁道的精神,「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造就不同的企業文化。
近世著名的例子即是香港新亞書院。1949年,錢穆結合徐復觀、唐君毅、牟宗三等決定在香港成立新亞書院,一開始非常困窘,還特地來台請蔣介石贊助而得以開始,感嘆「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的唐君毅則在此尋到了一塊可以開始傳承之地。新亞書院開展成現在的香港中文大學,這豈是創辦時所敢想像的?
同樣地,1949年流離到台灣的文化人,又豈能想像,飄泊者的傳承會成就台灣的文學、藝術、經濟發展的風貌。
現在台灣雖然處於政治風暴,但長遠看,逆著教育文明原則者,必將成為歷史恥辱的印記。而為教育所奉獻者,即使微小,如一個地方的書院,然而它所培植出來的文明種籽,卻會落地生根,成為未來的一棵大樹。
受邀來海滄參加書院文化研討會,想起1949年的渡海傳燈人,想到新亞書院的精神,想到現在的兩岸文化,心中清楚明白,誰是書院精神的繼承者,誰就是文化傳燈人,所在之處即是精神的家園。而政治人物,俱是百年逆旅的過客而已。(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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