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1日 星期六

羅智成/推己及人 2017-11-09 聯合報

對於抽象的「仁」如何理解、如何實踐所提出的確切方針;簡單地說,就是將心比心、設身處地、把人當人。簡單地說,所有善意的出發點都奠基於同理心。

在所有東西聖賢的金科玉律當中,「推己及人」這四個字一直是最讓我心悅誠服的。這個思想發軔於《論語.衛靈公》「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首現於晉朝傅玄的《仁論》,完整於宋朝朱熹的詮釋。
這其中闡明的,是孔老夫子傳給子貢的「一言真訣」-「恕」的精神。加上「盡己之心」的「忠」,曾子認為,就是孔子思想一以貫之的脊柱了!
「推己及人」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都蘊含著某種倫理學的方法論,對於抽象的「仁」如何理解、如何實踐所提出的確切方針;簡單地說,就是將心比心、設身處地、把人當人。簡單地說,所有善意的出發點都奠基於同理心。
和西方聖人「己所欲,施於人」的宗教之愛相較,有些人認為前者似乎較為消極,後者較為積極。其實不然,對這所謂的golden rule,西方也有負面表述,而中國也正面表述的。而且我認為,就語意上來說,前者是經由反躬自省的,謙卑地保留了其他主體與我相異的可能性;後者帶有宣教者的自我正當性,慷慨主動,但認定其他主體必然與我一樣。
無論如何,人與人相處,特別是不同文化、不同種族之間的互動,同理心至為重要。證諸歷史,萬物之靈彼此互虐相殘的悲劇,往往源自同理心的闕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表示了對於他者拒絕同情、拒絕理解的執念:宗教裁判所對異教徒的妖魔化、納粹德國猶太人的非人化、文化大革命對於黑五類的汙名化,甚至西方強權與激進回教徒彼此之間的醜化,最主要的動機,都是抑制群眾產生對敵對者、受害者的同理心。
一旦同理心產生了,你就會把自身的感受投射在對象身上,也會把他們的感受傳導到自己心裡。你就會清楚意識到:大家都是有血有肉、人生父母養的人子、大家都是會哭、會笑、有尊嚴、有痛覺的個體。
一旦同理心內化了,你和別人的互動也會更平和從容,多了共鳴,少了冷漠;多了諒解,少了苛責;多了惻隱,少了嘲弄;多了包容,少了仇恨……
一旦同理心擴大了,我們對於周遭的生靈,無論是寵物還是流浪狗、家畜還是野生動物,也一樣會產生人道的關懷。
可惜的是二千五百年過去了!我們甚至對許許多多的動物都知道要善待、保護了!可是對於彼此,還是常常缺乏同理心。
「推己及人」對我而言還不只是同理心。它更是某種認識論的秘密途徑。
在哲學上有一種悲觀的「不可知論」,主張人是不可能完全了解另外一個人的。我並沒有足的信念來反駁它。但是根據我自身的經驗,我們始終是透過認識自己來了解別人的。人類的確沒有所謂的USB,一條連接線就可以原封不動地把我們的心智內容傳遞給他人,只能透過語言或文字。但是語言或文字在大部分時候,都需要經過我們根據自身的經驗,以及對經驗的推想,來加以翻譯、產生意義的。我們對自己越了解,對於語言的掌握越精確,就越能了解別人。
更根本的說,是「推己及人」讓人類的溝通有了可能。
對於先秦諸子的事蹟與言談我一直頗為著迷,並曾在《諸子之書》系列作品表達了對其中幾位的解讀、感受與憧憬。我幾乎可以想像,在文明初的遠古時代,一次又一次的,那些溫暖、睿智的道理被娓娓講述,而那些平均壽命不過三、四十歲的,飽受生老病死之苦的,困惑的遠古人類,則專注地聆聽、思索,無論是否心領神會,都始終對可能的知識與智慧充滿敬畏……
(作者為作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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