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8日 星期一

小房間 林蔚昀 聯合報 2016-02-08

它也給她很大的安全感──她的床兩邊被牆壁包圍,一邊緊挨著書桌,只有床尾沒有靠著任何東西。躺在床上,她感覺自己好像躲在最堅固的城堡,沒有任何事物能傷害她。

她和丈夫、小孩回台北探親期間,父母把房子借給他們住,自己搬到另一棟房子。那棟房子本來是給她爺爺住的,爺爺死後就空了下來。父母的房子共有三個房間,一間是父親的書房兼臥室,一間是她出國前住的房間,一間是倉庫,母親通常會睡在那裡,因為受不了父親打呼。
她選了父親的房間作為她的工作室和全家人的臥室,丈夫選了她的房間當工作室,倉庫作為備用,孩子有時候會在那裡玩。
然而,父親臥室的雙人床對他們三個人來說太小,睡了幾天她就覺得太擠。剛好有一天晚上很涼爽,沒有冷氣也很舒服,她於是把枕頭和被子搬到沒有冷氣的倉庫,在那裡一夜好眠。
其實在上高中前,倉庫是她的房間。那個房間很小,窗戶也很小(而且後面的陽台裝了熱水器),所有的家具(書桌、書櫃、衣櫃、床)都擠在一起。父母多次勸她搬到隔壁的房間,說那邊比較大,窗戶也大,空氣比較流通。她知道他們是為她好,但她就是不願意,還為此和他們吵架(不過後來,她還是被逼著換了房間)。
為什麼不願意搬呢?一個原因是她討厭改變,另一個原因則是:她非常喜歡這個擁擠、封閉的小房間,所有的事物都伸手可及。另外,它也給她很大的安全感──她的床兩邊被牆壁包圍,一邊緊挨著書桌,只有床尾沒有靠著任何東西。躺在床上,她感覺自己好像躲在最堅固的城堡,沒有任何事物能傷害她。
國中的時候,有一次國文課上到〈陋室銘〉,老師於是出了份作業給班上前十名,要他們給家裡的房間取個「有文學氣息」的名字。每次都考第七名的她苦苦思索,後來決定叫她的房間「燈亭」,因為她喜歡在黑暗的房間裡開一盞小燈,那會讓她感到很安心。
第二天到了學校,老師叫她們把房間的名字寫在黑板上,看到別的同學都把房間的名字取得很文言文(現在想不起來是哪些名字了,只記得有很多「軒」、「閣」、「居」,還有一些給兒女取名字會用到的、很文藝腔的字),她的「燈亭」看起來特別寒酸,連老師都說:「聽起來太普通了。」
可是,對當時心中充滿徬徨不安的她來說,一盞燈,真的是她的全世界,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即是深淵。因此她喜歡小房間,房間太大,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多,她的不安也就有更多地方可以棲身。
到國外念書時,一開始住宿舍,房間都小小的,但是她在那些地方並沒有安全感。後來,她在外面租了一個小雅房,裡面有洗手台、書桌、冰箱、衣櫃、床、小電爐……除了上廁所洗澡,所有生活起居大小事都可以在這個小房間裡解決。她的床靠著兩面牆,旁邊擺了一個她媽幫她組裝的書櫃,她可以坐在床上就著一盞小燈看書、喝茶,看累了就躺下休息。那是她在外飄泊好多年後,再次感到安心,就像她在父母家的小房間裡感覺到的一樣。
後來她畢了業,到另一個城市工作,和朋友合租了一間公寓。那間公寓非常大,她的房間也很大,是她活了二十五年住過最大的房間。一般人遇到這種事應該會高興(而且房租也不是挺貴),她卻慌了手腳,不知道要拿這麼大的房間怎麼辦。最後,她的房間還是只有一張書桌、一個小書櫃、一個衣櫃、一張單人床和一些紙箱子──很空蕩,空蕩得令她不安。
也許正是為了填補這些過多的空間,她匆忙地把自己嫁給了第一個對她好的男人,和他一起搬進了一間新房子。不,她不是無魚蝦也好的那種女人,她沒有那麼飢渴。他們真心地交往過,她知道他們彼此相愛。再多交往一陣子,他們也會走向婚姻,結果和現在並不會有太大不同,只是……如果晚一點結婚,或者先同居再結婚,他們對彼此的了解也許會多一點,婚姻初期的磨合也許就不會那麼痛苦。
有一段時間,她絕望地以為他們熬不過那段昏暗的時光。想到離婚,她腦中瞬間浮現的竟然不是他們又將成為兩個孤獨的人,而是那一堆堆東西,一本本書,一個個箱子,到底要怎麼處理。她的空間、他的空間、她和他的空間已經被占滿了,現在房子不再空空蕩蕩,但是她的慌張比起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她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她感到人生第一次被填滿。有另一個人住進了她的身體,像是搬進一個房間。那個房間雖小,但是房客也很小。房客會長大,她身體裡的房間也會跟著變大……當房間不能再變大時,房客就離開房間,來到她身邊,她的臂彎裡,並且持續長大。
房客帶來的嬰兒床、尿布、小衣小帽小鞋、娃娃車、奶嘴奶瓶玩具……不停地把他們的空間塞滿。他們的大房子變得越來越小,甚至在某些地方只能縮起肩膀、側著身子過。雖然以前兩個人生活時,房子就很滿了,但是現在的滿是不一樣的滿。
哄孩子入睡時,她總會留一盞小燈,給孩子看,也給她自己看。孩子入睡後她會把燈熄掉,免得燈光驚擾他的睡眠。
儘管四周一片黑暗,但是那裡已不是深淵。像現在,當她離開了孩子身邊,自己睡到少女時期睡過的小房間,即使不開燈,也不再感到那麼令人徬徨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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