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1日 星期二

林保淳/夜深忽夢少年事 2019-05-21 聯合報 林保淳


我從小精擅各種方言,會三種客家話,閩南話更為流暢,各省方言也大抵能說上幾句,這都得力於在四號橋邊往來的各色人氏。我喜歡用不同的言語,與對方拉近距離,語言的區分,不是用來作此疆爾界的壁壘,而是用來溝通、親近,傳遞彼此心中那一片溫暖……

年過花甲,走過兩萬多個日子,也許是壯志蒿萊,金劍早已沉埋,已不太會去憧憬、奢望未來會有怎樣的日子,反正安時處順,不忮不求,無論路還有多長,總是會有個終站,人走茶涼,塵俗種種,也都沒有什麼可以計較的了。但當前途已勘破、看淡之際,偶然回首,卻往往忍不住對歷歷如在目前的舊時來路,多所感嘆,多所懷念。尤其是少年情事,思起想起,連自己都不免多情、感動起來。
當然這不會是那種夢啼妝淚紅闌干式的悲怨,儘管仍免不了有些年華褪去的傷感,但更多的是對過往的珍惜與憶念。來時路走得不易,念去去,楚天遼闊,也還是要一路珍惜。
1. 家在四號橋邊住
我家住在光復路上,記憶中的街道,從新竹市區一道迤邐而來,略有點起伏,直通往竹東;但關東橋過後,就是另一個名字了。這條馬路,如今已是新竹科學園區的最繁忙路線,但四周的發展,早已不復當時面貌。每次回鄉,我都不禁會用力去搜尋舊日的點點滴滴,卻是四望車水馬龍、樓宇林立,頗有故鄉已是他鄉的悵惘。
路名光復,當然是國民政府來台後取的名字,但卻也頗吻合光復之後,無論閩、客、外省人氏交雜而居人口分布狀況。在這條路上,有清華大學、私立光復高中、光武國中,和建功、龍山、關東三所小學。我居處的地方叫埔頂,是個閩南、客家、外省三足鼎立的混和區。閩南莊主要在埔頂村,客家莊有羅家和徐家,外省眷村有日新新村和中興新村,士農工商兵,五民交互往來,剛開始的時候,由於歷史因素,頗有些不諧與衝突,我們詆稱眷村為「豬母寮」,呼其中住民為「阿山豬」,頗有壁壘分明的架式,但閩南莊與客家莊也時見劍拔弩張的局面。小時候的活動範圍以剛好位居中央的龍山國小附近為主,四號橋是其中最顯著的地標。
四號橋雖是一座橋,卻只不過是一條跨越一道溝渠的路橋。由於地勢偏低,每逢有雨,上流的楊添發、阿洛仔水塘的水洩溢出來,通過這道溝渠,就湧入我家旁邊的埤塘。這埤塘沒有名目,也未有人養魚,反倒是上流兩個池塘所養的魚會順著溢水而下,在埤塘中孳養蕃息,就成了遠近居民最好的釣魚去處。鯉魚、鯽魚、土虱、泥鰍,多到不可勝數。夏天的時候,整個埤塘邊挨擠著一群大人小孩,用一條線,綁著一條蚯蚓,就可以輕易釣上滿籮滿盆的大肚魚和蝦虎魚。但更重要的也許是因為我家在四號橋邊住。
父親在四號橋邊開了一爿小藥房,本來是賣中草藥,後來兼賣西藥,是附近幾個小莊里、眷村唯一看病拿藥的「診所」。人在有病的時候,容易放下一切的恩恩怨怨,關心自己,也難免同病相憐,疾病一來,是不會選擇族群的;因此來到我家的「病客」,無論是來自何方,都靜默異常,有話題,也都圍繞在身體、藥效、偏方上打轉,是一片祥和之氣,久而久之,就都還原成一個簡單的「人」了。當然,這過程顯然是需要有段較長時間的醞釀的。
在上小學之前,閩南莊和客家莊彼此有小嫌隙的糾紛不斷,更多的是閩南人、客家人聯合起來對抗「阿山豬」的衝突。小時候聽慣了長輩對外省人的批評,根本啥也不懂,往往就跟著稍大點的哥哥們胡亂起鬨,繞過塘埤邊一條種滿相思樹的小路,隔著塘水,丟石頭瓦塊去「偷襲」,那時真的就以為外省人就是「壞人」的代稱,打擊「壞人」,就是一樁「正義」之舉。直到有一次,我才竟然會開了竅,質疑自己的無知。
那是一次「例行」的「偷襲」。幾個大哥哥帶領我們一干小毛頭,繞過小路,去「攻擊」眷村外的幾個小孩,看到他們倉皇逃遁,我們這邊就發出旗開得勝的歡呼,我還記得我扔了好幾塊精心挑選的石頭。可是沒多久,對方村子裡就湧出了十幾個明顯比我們高壯的大孩子,拎著棍子棒子,揣著石兒瓦兒,衝向我們。登時,這邊的小孩,毫無道義的扔下我就逃竄而回。我行動不便,自知再如何逃跑也逃躲不了,只能戰戰兢兢、心懷忐忑,卻又非得故作鎮定般的就坐在路邊假裝玩鬥草。那時我心裡的害怕,真的是無法形容的。只見當時一個小孩要衝上來打我,卻被對方帶頭的大哥哥阻止了,還說「他腳不方便,我們不要欺負他」,就率隊離我而遠去了。我在當危之際沒有哭,但看著他們一一從我身邊過去時,看著這一隊人馬的背影,卻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了。我內心是一片溫暖,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外省人也是很好的」。從這一天開始,我也還原成了一個人,以內心這片溫暖,與所有的同儕相交往,從國小、國中、高中到大學,知己互諒的朋友,竟也多數是外省人。在這段漫長的時間中,我也逐漸發覺到,其實省籍的隔閡,原本已經淡薄了許多,只要誠心相待,在這塊土地上,還有分省別籍的必要嗎?直到那一年,陳水扁出馬競選台北市長,才又翻掀起波浪。
這已是我步出校門之後的事了,也是我開始厭惡政治人物的開始。當時我聽到一位年已六旬的師長,哽咽的問我,他從十五歲開始到台灣,長於斯,住於斯,愛其土,愛其人,為何要他「滾」回去之時,看著他婆娑的淚眼,我心裡真是一陣絞痛。最後,他走了,骨和灰摻合著愛與淚,靜默的躺在這塊他始終眷戀的土地上,你說他是哪裡人?
我從小精擅各種方言,會三種客家話,閩南話更為流暢,各省方言也大抵能說上幾句,這都得力於在四號橋邊往來的各色人氏。我喜歡用不同的言語,與對方拉近距離,語言的區分,不是用來作此疆爾界的壁壘,而是用來溝通、親近,傳遞彼此心中那一片溫暖的。
2. 茶室幾番風與月
小時候的家,隔條馬路斜對面有一間大人說是「茶室」的地方,那是我們遊戲、玩樂的一個禁區,鄰居走街串門,也很少有人會逛到那裡。我只記得那茶室高高掛著一個「軍中樂園」的招牌,隱約可見曾經有過霓虹燈的殘餘,但在我記憶中已不曾亮起了。
那時的家中,每天都會燒好幾壺以茶葉梗爨煮的茶水,供上門看病買藥的客人飲用;因此一直以為「茶室」就是賣茶水的地方,但卻從未見到有人說要去那裡買茶喝。我曾不只一次追問我媽媽,茶室到底是做什麼的?為什麼不能去那邊玩?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為什麼我們可以去兒童樂園,就不能去軍中樂園?每次的打破沙鍋,都不會見到底,媽媽總是一句「小孩子不要問」,就封住了我的口,然後我就見到在旁邊的姊姊在抿著嘴偷笑。這更讓我對這樣的一個神祕的場所,起了好奇探究之心。但始終不敢違命前去探險。
在茶室歇業之前,我倒是有一次偶然的機會,得以明正言順的去作「公開」的探視。那時,媽媽為了貼補家計,設了一個小攤賣水果,但生意一直不太好。有一次,媽媽和隔壁的阿姨、嬸嬸三四個人聚在一起聊天說笑。談到水果生意不好,阿姨就慫恿媽媽不如讓我提水果去茶室販賣看看。說完,幾個人吱吱呵呵的笑個不停。在那個保守的年代,我想說不定她們也未必真的知道茶室裡是有什麼古怪的吧?於是,我就充當了一次斥候尖兵,小手提著一籃橘子,算是我第一次踏入「風月場所」。
其實,那裡一點都不風月,因為我只走到客廳,而想來風月也不在客廳。進門所見,是暗灰的色調,兩套木製的沙發,稀稀疏疏坐了五六個男人,還有幾個女人走來走去,都吸著菸,盈耳都是話語笑聲,地上一片菸蒂和瓜子殼。我心中忐忑的走到他們面前,用連自己都聽不真的話,問他們要不要買橘子。我小時的樣子應該很討喜,一整籃橘子都被留了下來,老闆娘說回頭會跟媽媽算,我就被連推帶送的請出了門。回到家裡,媽媽姨嬸們追問我裡面有什麼,我就據實以報,她們還是笑個不停,說什麼「小孩子看不到啦」之類的話,而今想來,可能也有點失望吧。當然,我是渾然不知她們究竟在想什麼、說什麼。
附近鄰居不會去茶室串門子,但老闆夫婦,那是一對老先生老太太了,倒常到我家附近。老闆娘胖胖壯壯的,很和藹可親,但我至今已忘了怎麼稱呼她。其實我也不知道老闆的名字,卻自己替他取了個外號叫「可惱啊」(閩南話)。「可惱啊」體型矮小削瘦,約莫只有妻子的一半大小,愛下棋,但棋藝大概不佳,經常輸棋、悔步,而一輸悔,就嚷著「可惱啊」,因以得名。
茶室裡的客人,都是外來的,有些應該是二中心的軍人,但裡面的小姐有幾個我倒是非常面熟。她們有時候會到我爸爸開的小藥房買些成藥,像千百力、金十字胃腸藥、明通治痛丹、撒隆巴斯等,我經常替父親看店,作成她們的生意,但始終沒有跟她們交談過,畢竟,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孩,沒人會想跟我談聊的。當時的我,當然也不可能去跟她們攀談,只是一直疑惑著,她們在茶室是做什麼的?為什麼熟面孔常常隔一段時間就見不到了?
我家旁邊有個很大的池塘,池塘邊垃圾成堆,現在想起來還真的很髒臭,但小時候哪有什麼衛生觀念,最喜歡的就是在垃圾堆裡尋寶。我最常在茶室的垃圾裡翻找,茶室裡可能常有人賭博,所以每次丟垃圾都會扔很多四色牌,我就專門拾撿這些,紅的、黃的、青的、白的,我將它們折串成一個個項鍊,掛在脖子上,四處晃蕩,有富貴人家戴金項鍊般的喜樂。
有一年九月天吧,天風挺寒的,我又在垃圾堆中翻找,並打著水漂玩著,一個面目姣好,但略顯得憔悴的茶室女子,正巧也到塘邊,我認得她,她大概也認得我,跟我說了一句,「囝仔,那裡很骯髒,不要在那裡玩!」我其實沒有聽她的,還是自得其樂在垃圾中打混。她見我沒有理她,也不理我了。我偶然回頭,看到她側面貼著一張撒隆巴斯的臉,眼睛望向池塘中粼粼的波紋,削瘦的身軀,好似禁不起寒風吹襲的樣子,我心裡突然有點孤寂的感受。她一個人呆默地立在池邊十幾分鐘,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直到上了大學,讀到黃春明的《看海的日子》,讀到白梅,才深深體會到她凝立的身影背後可能有的滄桑與寂寞。從那一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見她了,可是,我從來不曾忘記那時的一瞥身影。
我是直到上了國中,才真正知道茶室是做什麼的。在一些大哥哥的帶引下,我曾經按捺不住好奇心去偷窺了一次。茶室旁邊是水田,鄰田有一堵圍牆,將茶室圍拱在裡面,牆頭黏滿了碎破的玻璃。我們幾個小鬼,疊羅漢式的攀爬到牆頭,探出小腦袋,定睛一看,天哪!我懂了!算是啟蒙了!但這啟蒙的力道來得實在太劇烈,我心跳如擂鼓,手一滑,居然被玻璃劃破了好幾道口子,嚇得我把持不住,墜落田邊。回家後,父親幫我敷藥,我心還悸動著,彷如犯了滔天大罪一般,當然不敢說實話,從此也不敢再去偷窺了。
應該就是在這一年吧,茶室老闆夫婦不知為何,結束了營業,拆掉了門面與客廳,出租給人當住房。當時有個朋友就住在裡面,我經常去他家玩,才真正的窺探到其中的廬山真面。
那是一座三合院改造的,中間一個廣場,上面堆滿了拆卸後的木料,雨打風吹日曬,已經朽不堪用了。廣場周邊兩排屋子,都隔成小間,想來就是主客歡娛的地方,但已經空空蕩蕩了;前廳封住了,要由側門進入,朋友家就是後進一排三間的廂房。其實,也不過就是當時鄉間尋常可見的住房罷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屋不在深,有事則奇。後來是老闆夫婦將房子賣了,空了一段時間,然後,高速公路興建,我家一帶全數夷為平地。人散了,事歇了,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了。
我家旁邊的茶室,不像電影中的《春秋茶室》這麼有名,更比不上金門的831,只怕記得的人不多了,但是在我心裡,卻是少年成長的一段永不會磨滅的記憶。寫到這,我彷彿耳邊還迴蕩著「可惱啊」的聲音,眼中還依稀看得見那道在池塘邊凝然而立的孤單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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