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8日 星期日

聯副/殞落的阿凡達 張貴興 2018/11/18聯合報


他抓過一百多條有毒或無毒的蛇。一手握著活亂跳的蛇,一手握筆速寫。他被蛇咬無數次,傷口潰爛化膿,危及生命,但堅持以傳統的本南藥方治療,拒用止痛劑。本南人愛上了他,給他取了一個本南名字Laki Penan(本南男子)。記者問他:你前世是本南人嗎?他說:我現在就是本南人。

砂拉越(Sarawak),婆羅洲西北部馬來西亞十三州的其中一州,比台灣大三倍多,近三百萬人中,半數原住民,半數華人和馬來人。天然資源豐沛,雨林綿密,生態繁複。對七十億地球人,砂拉越遙遠陌生,猶如電影《阿凡達》的潘朵拉星球。
本南人(Penan),砂拉越和東南亞最後的流浪民族,矮小精壯,皮膚白皙(鮮少曝曬陽光),男俊女美,赤足,男女蓄著類似都市女孩的「妹妹頭」,腰掛番刀和毒箭筒,繫樹皮腰巾,背藤簍,攜吹箭,鑽木或磨石取火,樹篷當屋簷,大地為床,獵獸摘果,不耕種,不畜牧(外界總稱其為游牧民族,不是事實),無私產,隨遇而安,和大自然共生共存。本南人善良羞澀、溫柔內斂,不和外族爭執或戰鬥,語言中無咒語,擅擬態和隱藏。你在雨林休憩或漫遊時,一公尺外的莽叢可能蹲伏著一個或幾個本南人,萬籟寂靜時,你甚至可以聽見他們的心跳、呼吸和細語,卻不見其人。
一九八○年代,半流浪半定居的本南人約一萬五千人;流浪本南人約兩百多人,組成五十多個家庭。流浪者從箭毒樹萃取毒汁,抹在箭頭上狩獵。被蛇蠍蜂蟲或毒箭攻擊時,嚼penawak torok樹的樹皮,永保安康。主食西米樹(sago)釀製的澱粉。八○年代,大馬政府沒有知會本南人和其他原住民,在砂拉越建造十二座水壩發電廠,跨國和本土公司大量栽種油棕園和砍伐原木,本南人棲息地急速萎縮,民生艱困。河水被汙染了,漁獲稀少。動物絕種或遷徙了,箭毒樹、西米樹和penawak torok樹被一棵棵鋸倒了。這三種樹,每一棵都類似潘朵拉星球納美人的靈魂樹、家園樹、聲音樹。本南人遊走森林時,眉頭深鎖,不再開懷自在。他們沒有受過教育,不會書寫,只會說本南話,不知如何對外表達哀傷憂患。
布魯諾‧曼瑟(Bruno Manser, 1954-2005),瑞士人,因信奉甘地無暴力主義,十九歲時拒服兵役,入獄三月。出獄後,在阿爾卑斯山牧羊十一年,鑽研農耕、裁縫、醫療、木作、洞窟學、繪畫,熱愛大自然,蒐集水晶石、蝸牛殼、鵝卵石、鳥羽,被為北歐怪咖。三十歲時,在雜誌上乍見本南人和婆羅洲雨林,驚為天人,加入一支英國洞穴遠征隊,一頭栽入婆羅洲。
布魯諾離開遠征隊後,單槍匹馬留駐本南人棲息地。本南人起初根本不甩這個戴著近視眼鏡、鷹勾鼻、說著生硬粗淺本南語的西方人(布魯諾沒有上過大學,卻是語言天才,精通瑞士、英、法、德、義和西班牙語,蟄居婆羅洲六年後,更精通馬來語和本南語),本南小孩以為他是吃人妖。布魯諾蛻下文明皮囊,拜本南族長為義父和心靈導師,修習本南人生活技能,全身只繫樹皮腰巾和箭筒,蓄「妹妹頭」,攜吹箭,赤足,臂套藤圈,睡吊床,和本南人一起吃「糊糊」(西米樹釀製的糕餅)、燻肉、白蟻和野果,不食油鹽糖,不再服用抗瘧疾藥物。背簍除了叢林工具,全是記錄本南人生活的筆記本、筆、照相機和錄音帶。他走遍本南人棲息地,撰繪了一千多頁本南人、動植物的字畫文稿和筆記,編纂一本六千多字本南字典。他抓過一百多條有毒或無毒的蛇。一手握著活亂跳的蛇,一手握筆速寫。他被蛇咬無數次,傷口潰爛化膿,危及生命,但堅持以傳統的本南藥方治療,拒用止痛劑。本南人愛上了他,給他取了一個本南名字Laki Penan(本南男子)。記者問他:你前世是本南人嗎?他說:我現在就是本南人。
無慾無求、共生共享、簡單充實的生活滋潤下,布魯諾感染了本南人眼神裡的哀傷憂患。油棕園、伐木和水壩,像三個空降的外星軍團,侵蝕掠奪著本南人富足的伊甸園。婆羅洲森林破壞率世界第一,遠高於亞馬遜。雨林痛苦的嚥著氣,流浪本南人甚至會像珍稀動物絕滅。布魯諾聯合兩百多個流浪本南人,設置路障攔阻推土機,無限期露宿即將被破壞的森林以肉身護土,派遣代表向政府和新聞界發聲。大馬政府說他是本南人之王、破壞分子、國家敵人,坐在四人轎子上,奴隸剝削本南人,懸賞五萬美金緝捕或格殺。在本南人掩護下,布魯諾屢次死裡逃生。本南人一律以Laki Penan稱呼他,彷彿布魯諾只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本南族人,讓軍隊和賞金獵人難辨虛實。
1989年,布魯諾和本南人生活五年後,巧遇荷槍實彈、以武力爭取砂拉越獨立的砂拉越左派分子(共產黨)。砂拉越左派分子從1962年和大馬政府展開軍事鬥爭後,三十多年一事無成,最大敗筆是根基薄弱的「民族工作」。為了得到占了砂拉越大部分人口的原住民支持,華人左派分子深入伊班人(占原住民人口百分之三十)居住的傳統長屋,融入他們的生活習俗,學習他們的語言,協助或教導他們農耕,為他們帶來先進的藥物和醫療器材,甚至和伊班女子通婚,但局勢紛亂,政策倉猝,雖然獲得部分伊班人支持,成效有限,是失敗的阿凡達。
大馬政府踐踏本南人領土時,溫馴謙卑的本南人一度想以番刀和抹上激毒的毒箭和敵人同歸於盡,但被布魯諾勸阻,灌輸和平抗爭、柔水穿石的強大心靈力量。左派分子想利用布魯諾對本南人的影響,號召本南人共同抵禦大馬政府,而布魯諾則建議左派分子放下武器,聯合伊班人護土。一個被大馬政府貶為爭權奪利的恐怖分子,一個更是妖魔化成自私貪婪的土閥昏君。訴諸武力的左派分子和熱愛和平的布魯諾相處一周後,磨擦出何等火花,至今成謎。即使面對左派分子勸說,布魯諾仍堅守和平抗爭的立場。
1990年,化身本南人六年後,布魯諾剃掉「妹妹頭」,易容回到瑞士。透過媒體報導,他已是名滿國際的環保尖兵、本南權威。在友人協助下,他成立布魯諾.曼瑟基金會,呼籲國際重視婆羅洲雨林的濫砍濫伐、大馬政府的官商勾結和維護原住民人權。1991年七國高峰會議期間,他把自己綑綁在倫敦一根三十英呎的電燈柱上,抗議大馬濫伐森林。1992年,出版《雨林之聲》,向西方讀者細述本南人的哀痛。1993年,他在瑞士首都伯恩的國會大廈前絕食抗議,呼籲歐洲國家停止進口砂拉越木材。1999年,布魯諾乘坐滑翔機,像駕馭靈鳥的納美人,在砂拉越部長官邸上空盤旋,抗議大馬漠視原住民權益。20001月,他在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舉行期間乘坐滑翔機進入會場,震驚西裝筆挺的東西方高官。從1990年到2000年,他無數次到英國、德國和日本等進口原木的國家抗議,也無數次易容潛回砂拉越,變身徹頭徹尾的本南人。布魯諾向西方國家抗爭時,總是穿著本南人傳統服飾和蓄著「妹妹頭」,西方人稱他是雨林追夢人、白人泰山。在他的奔走疾呼下,本南人的陰暗家園終於亮起一抹微細曙光。
20005月,布魯諾最後一次潛入砂拉越。此時,本南人已視他為救世主,像納美人騎著迅雷翼獸的末影武士(The Last Shadow)。大馬軍方依舊像眼鏡蛇王追獵他。布魯諾在一次獨遊本南人聖山(傳說住著本南人信仰的大神)時,一去無回。本南人和西方人發動多次大型搜索隊伍,不見屍體或遺物。2005年,瑞士政府正式宣布他的死訊。布魯諾在一次獵遊中,目睹一個本南小女孩被自己飼養的猴子攻擊,手臂血流如注,布魯諾欲殺猴子,小女孩說:「不要殺牠,牠也是有心的。」布魯諾的肉身迴流著本南人尊重和熱愛生命的熱血,不可能捨棄像親兄弟的本南人和婆羅洲雨林。2000年獨遊聖山時,可能已被大馬軍隊或賞金獵人殺害。
布魯諾設立的基金會現在仍在運作,呼籲世界重視環保和原住民權利。本南人依舊以簡陋的武器和肉身抗爭,為我們守護最後的淨土。在布魯諾教導下,本南人學會向世界發聲。本南村長甚至寫信給日本(進口婆羅洲原木最多的國家)首相安倍晉三:「尊敬的首相先生,我是本南村Long Jaik村長。我們住在婆羅洲雨林中。我們在此給您寫信,因為我們知道日本為了建造2020年的奧運體育館,向砂拉越購買木材原料……」
本南人深信布魯諾依舊活著,他已經和大神駐守聖山,每天騎著像迅雷翼獸的滑翔機,巡視婆羅洲雨林。在那個人間仙境,天鵝以河水洗滌羽毛,水滴化為珍珠,滋潤和淨化大地。
你現在去本南棲息地,你會聽見本南人吹著傳統的鼻笛,用哀怨的歌聲唱著他們為布魯諾譜寫的歌謠:
我在訴說一個本南男子的故事。他曾經駐足吾土,當時一切美好。他熱愛我們的土地勝於他的家。當我們走過他守護的土地時,猛然想起他已遠離我們。那個迷失的人,我們看不見他了,因此我們哭泣,眼淚奪眶而出,讓我們視物模糊。
我們相聚時常想起一個人,他兩眼溢流著擊殺眼鏡蛇的視力,但我們看不見他眼神裡的遠景。我們哭了三天三夜,想起他對我們的愛。我們看著葉子不斷的從樹上殞落,卻無力遏止。沒有人比那個本南男子更好,我們視他為永遠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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