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5日 星期六

【我們這一代:二年級作家之11】康芸薇/不再是陌生的母女 聯合報 2017/03/14

〈不再是陌生母女〉經《人民日報》轉載引起廣大反應,大陸拿此大作文章,《人民日報》派人去成都訪問我的家人,做了一個「海峽情思」錄影帶散送各地僑界。那年春節中央電台還做了一個春節特別節目錄音帶,播放給在台灣的康芸薇女士聽……


媽媽:
在我漸漸長大懂事後,一直期盼有一天和媽媽好好談一談,讓媽媽了解我,我也了解媽媽;然後母女二人抱頭痛哭,我告訴媽媽我愛媽媽。
即使提筆寫這封信,心中仍然這樣衝動著,我不明白為什麼在媽媽四個子女中,只有我受痛苦!民國251112日,國父誕辰那天。南京大街小巷掛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媽媽在外國人辦的古樓醫院生我。
爸爸那時在日本讀書,媽媽出院帶我回到珞珈路外婆家坐月子。那是個很好的住家地方,紅磚圍牆裡一幢幢三樓和二樓半花園洋房,外面種了許多漂亮的法國梧樹,南京人叫那裡國民黨公館區。
我三個多月大的時候,媽媽帶我回河南博愛縣老家拜見奶奶,陪奶奶一起過年。年後媽媽要回南京說等爸爸暑假回來,同爸爸一起回老家看看我們;沒想到媽媽走後不久就盧溝橋事變,日本人占領了我們老家。
康家是博愛城大戶人家,日本人一來看上了我們的房子,要在我們家成立日本皇軍新民會,還要我們繳大戶捐。家的年輕漢在日本未來之前都逃離了家,田地沒人耕種全都荒蕪了。大戶人家有田地的人沒有收成,沒有錢繳大戶捐。
我們家只有我乳母年輕,我太小,奶奶、二奶奶、老姨,都是小腳老太太,只有讓我乳母帶著我們逃難。最後在一個陌生的方大雜院一間房子裡住了下來;我們埋名隱姓跟我乳母姓劉不可以說姓康了。
八年抗戰我跟著四個大人,關在一間房子裡過著埋名隱姓的生活;回想起來那可能是我人生最好的時刻,和我一起生活的人每一個都很愛我。奶奶、二奶奶、老姨每個人都年輕守寡很寂寞,我這個從小飽受日本人驚嚇,不哭、不鬧的小孩就成了大家的精神寄託。她們無微不至的愛把我寵了,讓我以為我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小孩。
抗戰勝利後媽媽和爸爸回老家接奶奶同我去南京,一家人團圓應該歡喜。然而,媽媽:八年離別我們在彼此的眼中都是陌生人。我低著頭不看你、不說話,我雖只有八歲,我感覺到媽媽不像奶奶、我乳母那樣喜歡我。她們只有我這一個小孩,媽媽有四個兒女和爸爸、外婆與外公。我感到我在媽媽眼中是一個來自老家、土氣、古怪的小女孩。我幼小,盲目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傷害。
媽媽想拉近我們陌生母女間的距離,晚上要我和媽媽同睡一床,我躺在媽媽身邊閉上眼睛,以一個八歲小孩最大的小心不要碰到媽媽。希望明天一早醒來我已回到老家,我乳母的身邊。
媽媽我讓您很氣惱吧!我八歲那年您不到三十,生活富裕,四個孩子都由乳母帶大,那樣的年紀和環境,一定不知如何了解、幫助我這樣的孩子。
我還不適應新環境、新生活,有一天患肺病留在重慶休養的叔叔突然來南京找爸爸。叔叔是奶奶的小兒子、爸爸的弟弟,那時肺病沒有特效藥,吐起血來大口大口的吐,十分嚇人。爸爸怕奶奶知道叔叔的病情憂心,沒敢告知,帶他去醫院看醫生,在玄武湖給他租房子,請傭人照顧,告訴他等他病好一些就帶奶奶去看他。
母子連心,這件事不知怎麼被奶奶知道了,要爸爸立即帶她去玄武湖看叔叔;而且留在那裡陪伴照顧。看不到奶奶我感到驚慌害怕,晚上作噩夢,我變成一隻鳥,努力飛回老家沒有看到我乳母。
媽媽那陣子您和爸爸很晚回來,好像很忙碌,有天晚上您回來我聽到管家柯婆婆對您說,弟弟跟我學壞了。我很想說我說河南話、弟弟說四川話,我言語不通沒有交往他怎麼會跟我學壞了!我聽到媽媽嘆了一口氣說:
「我不說她,她都不親我,我說她更不親我了。」
我聽了好難過,彷彿我是一個寄居的孩子,讓媽媽對我這樣無奈何!後來我上學讀書,上作文課怕老師出「母愛」和「我的媽媽」這類的題目,我和親生的媽媽如此陌生,我不了解媽媽,媽媽也不了解我。
民國38年國共內戰激烈,爸爸怕奶奶和我再次經歷戰爭之苦,讓奶奶和我同叔叔先去台灣。爸爸、媽媽帶姊姊、妹妹、弟弟隨中央銀行一同來台。沒想到大陸很快易手,中央銀行許多員工和家屬來不及撤退,淪陷在大陸。我們一家人兩岸隔離已三十多年。
媽媽:如今我已年過不惑,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離別這麼多年,我常想如果不是戰爭讓我們分隔兩岸,我們母女的關係一定隨著我的年齡增長,日漸改善進入佳境。
媽媽:如果有朝一日我們能重逢,我要抱著媽媽痛哭一場,說出我心中從小想說給媽媽聽的話,然後告訴媽媽我愛媽媽。經過三十多年的離別、相思和成長,我們不再是陌生的母女。
然而,媽媽:今生今世,我們是否還有相見之日?
這篇〈不再是陌生的母女〉,69年母親節在《時報副刊》發表,經《人民日報》轉載引起廣大反應,以前《人民日報》都是轉載李敖、柏楊等人批評台灣政府的文章,轉載兩岸親人相思,這是首次。因為反應熱烈,《人民日報》派人去成都訪問我的家人。
爸爸、姊姊、妹妹和弟弟告訴他們,我思念的媽媽已經去世。在臨終前告訴他們,她一生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只有我這個女兒她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若有一天能和我見面,務要替她彌補她對我的愧欠。
這樣的新聞見報反應更為熱烈,國際合眾社駐北平一名記者看了發了一條新聞回美國,表示兩岸親人相隔三十多年沒有音信;那種思念是他們幸運的西方人無法理解的。
國際合眾社駐台北的蕭樹倫先生奉命來訪問我,我那時對大陸的情況毫不知情,怕接受訪問會對大陸家人有所不利,不敢接受。蕭先生聽了沒有不愉快,他對我說:
「你這樣顧慮是對的,我在來的路上想,你是怎樣一個人?會不會接受我訪問?你同我想的一樣。」
我說:「蕭先生很對不起。」
他笑笑說:「不會。」我心中有些過意不去,他走時我送他,路上他對我說美國打韓戰的時候,他在那裡當翻譯,他訪問過美軍駐台第七艦隊司令,還有艾森豪和尼克森。
「你如果接受訪問,」蕭先生說:「我會好好替你寫篇訪問稿;不接受,我只要寫見到康芸薇本人,不願接受訪問 。」
我再次向蕭先生說對不起,然後握手道別。在回家的路上我舉首望天,天空繁星熠熠,淚水從我眼中流出,我不知身在何處?是何許人?
隔兩天《時報》採訪主任吳國棟先生到我家來,吳先生也是作家,用于墨筆名寫過許多好作品。他帶了一位攝影記者同來,開門見山對我說,如果我願意和大陸家人在第三國見面,《時報》願意安排資助這件好事。
我聽了百感交集,媽媽已經不在人世,這一生我見不到了。我希望能見到爸爸,在南京時爸爸看到我指甲長為我剪過指甲,對我說:「指甲長了會藏汙垢不衛生,要常常剪指甲。」我還記得爸爸手掌紅紅的,好大!我能接受時報這個安排嗎?我會不會想見到分離三十多年的家人,給他們帶來禍患?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和吳先生同來的攝影記者,拿著攝影機鎂光燈對著我不停的閃,吳先生世面見多了,猜出我心中的為難,想見三十多年沒見的大陸親人,又怕給他們惹出禍端。他說:
「大陸現在和文革時期已經不同,現在各方面都很進步、主動爭取僑胞和台胞回去看看。你是《時報》作者,我們想幫助你,不會害你。你和分別三十多年的大陸家人,在第三國見面的新聞上了報,你的書馬上暢銷。」
我停止哭泣,向吳先生說對不起,感謝他和《時報》對我的好意和愛惜,告訴他美聯社和蕭樹倫先生來訪問我,我也沒敢接受。
事情到此還未結束,調局的人來按我家門鈴,他們要找一個叫康芝薇的人。這不是我的名字,我說:「沒有這個人。」過一會又換了個人按門鈴,仍是要找康芝薇。
他們都很年輕,大概剛進調局,我想他們一定是找我,如果不把事情弄清楚,他們會一直來按門鈴。我對他們說了我的名字,問他們是不是找我弄錯了名字?
兩個年輕人這才發現他們弄錯了名字,我問他們為什麼事找我?他們一五一十告訴我,〈不再是陌生母女〉經《人民日報》轉載引起廣大反應,大陸拿此大作文章,《人民日報》派人去成都訪問我的家人,做了一個「海峽情思」錄影帶散送各地僑界。
那年春節中央電台做了一個春節特別節目錄音帶,播放給在台灣的康芸薇女士聽。
另一個文宣在一大張紙上,寫了四個大字「何時補齊」,下面有四個空格,第一格放我姊姊相片,我行二第二格空著,第三格是妹妹,第四格是弟弟。下面有行字:兩岸不統一,兩岸親人分散兩地不能團圓,愧對列祖列宗。一張張宣紙綁在一個個氣球上,從廈門隨風飄到金門。
調人員說我在大陸若沒有親人,台灣官方可出面拆穿,我誠實的告訴了他們,他們沒有再來按我家電鈴。
那時台灣尚未開放國人出國旅行,但可以出國探親,漸漸有許多38年從大陸來台的人,用赴美探親的名義和大陸親人見了面。那時大陸經濟落後,大陸親人沒有能力負擔見面的一切費用,全由台灣親人埋單。
從大陸來台的小公務員都不富有,每月薪水只每月開支,很少人能存下錢來。為了和分別三十多年親人見一面,上會、借貸,用盡了辦法。舅舅的女兒玲玲表妹,在洛杉磯做護士多年,熱心能幹,知道我想自費去美國和爸爸見面,她說:「二姊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我不放心爸爸一人上路,想請姊姊陪他來美國。玲玲聽了立即對我說:「二姊,這樣你要負擔兩個人費用。」
我說:「知道,我爸爸現在是不出門的老年人,多花些錢,總比把我爸爸半路上丟了好。」
「一切照你的話做,我給你們辦來美探親,」玲玲說:「等大陸批准,我買來回機票寄給他們;你們都到了洛杉磯,二姊你要把我給他們買機票的錢還給我。」
「當然,」我說:「玲玲,你在美國住久了,變成美國人。」
玲玲說:「我通過美國公民考試,我早已是美國人了!二姊的事我會當自己的事辦,我還是一個中國人。」
我比爸爸他們早去洛杉磯,住在玲玲家中,爸爸和姊姊到洛杉磯那天,玲玲陪我去接機,爸爸和姊姊身上穿著灰色大陸人民裝,在人群中很快就認出他們。我從人群中擠到爸爸身邊,抱著爸爸像孩童般嗚嗚的哭了起來;爸爸也老淚縱橫對我說:「不哭!不哭!見到就好了。」旅客們從我們身邊經過,看一眼就走過去了。
玲玲表妹在我們未來之前,就為我們四處尋找價廉物美的住處,竟然讓她在一個汽車旅館,找到一個很合意的房子。有客廳和煮飯的地方;臥室寬敞有衛浴設備,特大號的美國床,睡三個人足足有餘。最讓人興奮的是玲玲表妹把我們父女兩岸相隔、三十多年不通音訊的故事講給旅館負責人聽,感動了旅館負責人,用最優惠的價格讓我們住一個月。
爸爸說我這個女兒是他失而復得的,我們在南京相聚那幾年都浪費了,他和媽媽年輕不懂事,每天忙工作應酬,沒有好好陪伴奶奶和我,想起來就後悔不已。
爸爸和我每天在旅館裡說那些陳年舊事,姊姊受不了,她說:「那麼老遠,花那麼多錢來美國,你們也不想出去走走看看,成天坐在旅館說那些過去的事,不嫌煩?」
我和爸爸喜歡父女對坐,即使什麼話都不說,光是那種桃李無言,歲月悠悠的感受也是好的。我也同意姊姊的話,既然來了美國,該出去走走看看,立即請玲玲表妹帶我們去迪斯尼樂園、環球影城。
爸爸和姊姊對迪斯尼樂園的遊樂設施頗為滿意,環球影城也很喜歡,只有雲霄飛車他們說再也不敢坐了。
姊姊在迪斯尼樂園和環球影城拍了許多相片,她高興的說:「回去有交代了。」
我好奇問她:「你要向誰交代。」
她說:「同事、鄰居;去美國回去不拍幾張相片給大家看看交代不過去;吃的也要帶一點。」
兩岸中國人相隔三十多年,想法已經不同,我問姊姊我那篇〈不再是陌生母女〉經《人民日報》轉載,引起廣大反應,大陸做了許多文宣你們都參與了。不怕台灣當局找我麻煩?那時台灣公家機構除了人事室,還有一個人二室,專管員工思想問題。
「沒有想到。」姊姊說:「完全沒有想到;突然有了你的消息,你又成了作家,大家高興的不得了!什麼也沒想到。」
我聽了笑笑,不知說什麼話;姊姊告訴我因為我那篇文章,在大陸的家人都得到了照顧。首先是爸爸家裡做了現代衛浴設備,我回去探親不用在公用廁所排隊等待。爸爸說一個老人家中有現代衛浴設備方便太多了!姊姊、妹妹和弟弟也得到工作單位照顧;這真是作夢也想不到的事!小兵立大功。
姑姑的女兒萱表姊從紐約來看爸爸,三個人直睡的大床,變成四個人橫睡,仍然寬寬敞敞。萱表姊和爸爸甥舅感情好,兩個人見面有說不完的話。學農業經濟的萱表姊會做一手好菜,第二天就去超市買菜,想給爸爸做美國食物,看到水餃皮和四季豆,換成做我們河南老家水餃。
萱表姊知道爸爸有兩個南開同學住在洛杉磯,她打電話給他們請他們來吃水餃看爸爸。在萱表姊領導下我和姊姊一齊動手,爸爸坐在一旁看我們忙碌,這真是好一個良辰美景!
快十二點的時候萱表姊請的兩位朋友來了,爸爸和兩位南開同學相見,三位老人不勝唏噓,恍若隔世。
四季豆水餃煮好端上桌,個個白鼓鼓的冒著熱氣,爸爸說:「像在老家過年吃元寶。」大家拿起筷子吃了以後讚不絕口,純正的家味道。
萱表姊聽了最高興,爸爸兩位南開同學吃飽了,她還準備了兩紙盒生水餃,要他們各帶一盒回去給家裡的人也嘗嘗好不好吃。
晚上玲玲表妹下班來吃四季豆水餃,也直說好吃,萱表姊也為她準備了一盒生水餃,要她回去煮給她先生吃。一個月匆匆過去,我們都要各自回家了。
萱表姊久住美國,她一個人去機場不要人送,行前如孩子般口中喊著:「舅舅,舅舅,您好好保重,我們下次再見。」和爸爸擁抱依依不捨離去。
玲玲送爸爸、姊姊和我去機場,這個年輕小表妹不只熱心,還熱情,和我們一一擁抱,紅著眼睛離去。
爸爸說:「玲玲哭了!」他也哀!哀!發出老年人哭泣裡帶著痛疼的呻吟;我們父女三人在洛杉磯機場相擁而泣。
爸爸和姊姊回成都在飛機上有伴,我回台北一路只有我一個人;我上飛機找到位子坐下,前後左右沒有一個我熟識的人,我低下頭咬著嘴唇,繼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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