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4日 星期六

古代最狂 行車紀錄器 祁立峰 中國時報 2017年02月02日

說起最狂行車紀錄器,我覺得現代人嗆聲什麼「來來來哩來」、「你是混哪裡的」或「我法律系讀八年」,和古代最狂的行車糾紛比起來,實在有點不夠看。首先是漢代流傳的這首,不確切作者為誰的〈相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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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相逢行〉是不是真實發生在漢代長安天龍國的行車糾紛,可能也未必,可以看出這首詩有舞台表演痕跡。我實在在想如今我們的新聞台插放了那麼多行車紀錄器的片段,這恐怕是一種文化基因。
歡迎收看本周的狂新聞,最近由鄉民自製的卡提諾狂新聞爆紅,批踢踢的那些推文哏、酸民哏和鬧版哏,一夜間通俗成了雅正登堂入室。其實學者夸談台灣新聞的質量低弱,淺碟化與弱智化早已積重難返,小時候看新聞是增廣見聞,現在看新聞成了餘興節目,於是乎哪裡的89嗆堵幹架,哪裡的屁孩球棒砸車,還有那隨手上傳隨選隨看的行車紀錄器,差不多就是一日新聞的精華總集。
不過說起最狂行車紀錄器,我覺得現代人嗆聲什麼「來來來哩來」、「你是混哪裡的」或「我法律系讀八年」,和古代最狂的行車糾紛比起來,實在有點不夠看。首先是漢代流傳的這首,不確切作者為誰的〈相逢行〉:

相逢狹路間,道隘不容車。不知何年少,夾轂問君家。君家誠易知,易知復難忘。
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鄲倡。中庭生桂樹,華鐙何煌煌。
兄弟兩三人,中子為侍郎。五日一來歸,道上自生光。黃金絡馬頭,觀者盈道傍。
入門時左顧,但見雙鴛鴦。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音聲何噰噰,鶴鳴東西廂。
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調絲方未央。
「相逢」這詞聽起來朦朧唯美,有種邂逅的感覺,但其實〈相逢行〉講的就是兩個紈褲子弟的屁孩會車糾紛,狹路相逢的故事。要是在現代就是球棒在手、+9在吼,倚天寶劍,天下我有。誰拿了神武誰就獨孤求勝一統江湖,但由此詩可見古代屁孩嗆堵的時候,誰家的階級高,誰家的出身好,另一方就只得先退回去穩農場拚後期。
這首詩其實滿白話,但稍微翻譯一下就是在長安有兩台馬車──大七和阿帝斯(大七即BMW,阿帝斯即豐田ALTIS),開到了沒法會車的狹路,黑羊白羊過橋,不確定是誰要先退,車軸都已經擦撞到了,兩屁孩於是下車來嗆聲。
所謂社會在走馬車輪轂要有,阿帝斯先嗆說「你是哪裡的?」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沉不住氣的先挑釁。大七下車告訴阿帝斯,來啊來啊,我家不說不知道,一說怕你嚇一跳。黃金為門,白玉作堂,每天家裡請來小模唱歌跳舞,庭中桂樹扶疏,屋內燈火通明。這些只是物質建設而已,更狂的還在後面,扣掉「你們家有養牛耶」等等描寫動物的片段,我家「兄弟兩三人,中子為侍郎。五日一來歸,道上自生光」,要是穿越到現代就是我爸當過立委,我哥也是立委,大甲冬瓜標打聽一下,海線消波塊聽過沒有?沒有很可以,但真的惹不起,要我是阿帝斯屁孩我現在已經塊陶(「快逃」的諧音)回老家洗洗睡了。
但重點還沒完喔,說明完兄弟的官職成就,介紹完家裡的動物種類,還提到自己幾個嫂子──「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瑟上高堂。」大嫂善織綺,二嫂善織絹,嗆聲嗆到拿自家嫂子出來炫是什麼概念?事實上以漢代家庭工廠式的經濟體規模來看,厝內女眷所擅長的織機技藝,象徵的同樣是全家族的經濟與文化資本,那麼這段形容也就有了弦外之意。到了南朝的宮體作家,特愛這種三個嫂嫂如金絲雀般被豢養在豪宅裡的放置Play題材(我在說什麼),續衍出許多如〈三婦豔〉或〈中婦織流黃〉這樣的舊題新作。
其實〈相逢行〉的這個故事到底是不是真實發生在漢代長安天龍國的行車糾紛,可能也未必,從這首樂府最末兩句「丈人且安坐,調絲方未央」,可以看出這首詩有舞台表演痕跡,或許有點像話本的「得勝頭迴」,意即以這首樂府的演唱逗樂觀眾,並作為表演之開場,其後還有更多的彩蛋請大家不要提早離場。我實在在想如今我們的新聞台插放了那麼多行車紀錄器的片段,這恐怕是一種文化基因。
讀完〈相逢行〉各位可能會有一個懸念,到底婦女的紡織技術,在漢代到底是個有多重要的長才,若再來看另一首被慘譙是沙豬的樂府〈上山採蘼蕪〉,應該會更明確: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
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這詩的主角是一個棄婦,以更好聯想的角色帶入就是前妻或前女友。前男友女友狹路相逢行,女問男「你現任怎麼樣?」這個問題本身就有多層次,可能是那種舊情依戀想約想復合的問法,也可能是那種「看你過得不好我就放心了」那種滿是嫉妒壞心眼的問法。沒想到腦公超誠實回答:「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就像《壹週刊》的女星評比,新舊女友外表差不多,但以織布技術來說新女友比較差一點,差的點在於「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擅長紡織的類型不同,速度也不一樣,所以純粹拿技術員的輸出來比較的話──「新人不如故」。
哇咧這根本是漢朝版《月薪嬌妻》了,猜猜我新垣結衣若穿越過去能不能領到十九萬日幣。不過若真有這種比法,那我老婆初音不吃飯不花錢豈不是樂勝?但這顯然不僅是物化女性嫌疑而已,完全就是把前後任老婆當工具人在衡量。後來有論者認為「蘼蕪」有治療不孕症功效,故人很可能因無子嗣而被休妻;也有論者認為老公以縑比素只是玩笑話,為了安新人以慰故人。但尊尊禮教歸結到最後,不外乎世俗人情。我總覺得每每讀這些如今看來無厘頭而白目的樂府,看古人們日常生活的片段,就覺得即便橫跨了千年的維度,但我們距離古典時間卻絲毫不以為迢遠。
(本文摘自《讀古文撞到鄉民》一書,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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