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3日 星期四

周志文/鰻魚 聯合報 2016-03-03

把竹簍埋在河水通向沼澤的泥堤裡,漲潮的時候,簍口對著海水這一邊,退潮的時候,把口對著淡水那一方,喜歡游進游出的鰻魚一不小心便有幾條會「落」入簍中……

鰻魚有海河之分,其實是海水與淡水之分,我們常吃的日式鰻魚,多生長在海水淡水之間。這種魚肉質細膩,善於烹調,可以做出許多花樣,很多地方視牠為補品,所以價錢不賤。台灣產的鰻魚,通常是先從淺海處捕鰻苗,鰻苗捕獲後得先放在海水裡養一段時間,再放到淡水中飼養,淡水必須是流動且含氧量高的,死水絕對不可。成魚必須到海中才能生養出鰻苗來,在淡水中則不會,這跟鮭魚有點相同,但從程序言有點相反,鮭魚一生大半生長在海中,生蛋孵化必須在淡水中,而且是回到牠們祖先出生的河道中。鰻魚必須出生在鹹又冷的海水之中,出生之後,喜歡在淡水與鹹水之間「遊歷」,也有只生存在海水中的,但就變成不是我們常吃的那一種鰻魚了。
日本人嗜好鰻魚,但在日本的鰻魚長得慢,好像品質也不好,三、四十年前,日本人所吃的鰻魚,大部分由台灣進口,讓台灣狠賺了一筆。鰻魚從捕撈到養殖,需要大量人力與技術,正巧是台灣所獨有的,但很辛苦。我聽說光是到海邊去捕鰻苗就十分辛苦,鰻魚繁殖,不選擇春夏,只選擇冬季,所以在東北風最緊,天氣嚴寒的時候,正是海上捕鰻苗的好季節。
鰻苗剛出生,大約只最小的繡花針的一半長,比針還細,有點像剛孵化的蝌蚪,卻沒有蝌蚪的大頭,剛孵出的鰻苗會在沙岸淺水處找極小的浮游生物吃,是捕撈的大好機會。鰻苗出現,事先沒有預告,由於太小,在海水中也不易發現,所以捕時比較靠運氣,但老於此道的,還是有獨特的本事。鰻苗大量湧現,通常是在黎明天剛亮未亮的時候,這時拿著自製的捕撈用具(無非是有三角支撐的細網,可用比較細密的紗窗網做成,最好是白色的),在淺海處不停走動,運氣好便可撈到。
我中學一位老同學名叫林義雄(可不是同名的政治人物),曾告訴我他有捕鰻苗的經驗。林義雄少年時長得又黑又矮,坐在教室的最前排,他字寫得好,也勤快,高中的時候常幫老師「刻鋼板」。當時沒有影印機,也沒電腦,有講義或其他的材料要印,須先用鐵筆寫在蠟紙上,再由油墨印刷,用鐵筆在蠟紙上寫字,大家叫它刻鋼板。林義雄刻鋼板,喜歡耍些小聰明,他常在文字的空白處,畫一些飛機坦克等的圖案,說白了就是童心未泯罷了,老師罵過他,但沒有深責,他也不在乎。他家原來住在宜蘭較靠山的三星鄉,算是不錯的家庭,高中畢業後好像還住在三星,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搬到冬山河出海口的利澤簡了,我們宜蘭人的看法,住在海邊的人比較窮困,也許他家道中落了吧。十年前舉行高中同學會,見到了他,聽說他在利澤簡與蘇澳之間一個加油站工作,還是矮又黑的,起初他怯生生的,後來不生了,便拉著我說了不少的話。
他告訴我他年輕時曾在利澤簡一帶沙岸撈過鰻苗。他說撈鰻苗很辛苦,主要是天冷,黎明又是一天最冷的時候,碰到海水就更冷了,所以撈捕鰻苗都得是「骨髓厚」的人,鄉下人說一個人弱不禁風是「骨髓薄」,海邊捕撈的都得是年輕力壯的人。
他說撈到的鰻苗須放在白色的盆子裡,否則看不到,所以捕撈的人都會帶著一個白盆子。鰻苗有專人來收購,發財車上裝著密閉的海水桶,有馬達打氣,值錢的時候一尾一元,就在海岸交易,三、四十年前,百元算是大鈔了,別小看一元,還很有用處的呢。他說了個笑話,一個鄉巴佬在撈魚苗的時候,不小心撈到一條死狗,以為晦氣,把狗屍扔了,但不久那條狗屍又被另一個人撈到,那個人眼尖,一看狗毛上好像有東西在閃,連忙放在他所帶的白盆中,發現狗屍內外,布滿了比針尖還細的鰻苗,林義雄說,原來鰻苗把狗屍當成食物了。後來在收購站裡一數,有十萬尾以上,那個眼尖的,一下子就賺了十幾萬了,比中愛國獎券還容易,要中愛國獎券,還得先出錢買獎券呀,他說。
捕撈到手的魚苗,要給專家養殖,鰻魚才會長大,要是不管牠,放在盆中,不到半天就死光了。至於要怎麼養,該吃哪些食物,養殖場淡水與海水的比例要多少,水要如何循環流動,養殖場有很多祕密,都密不示人的。
林義雄說,養殖場跟日本人簽了約,裡面的鰻魚不賣給台灣人,但我們想吃也吃得到,當然不是吃養殖場的,像有淡水流入大海的地方,是抓得到「天然」的成鰻,比養殖場的反而更「大尾」些。他說成鰻不是用釣,也不是用網的,鰻魚很滑,難以網到。我問那該怎麼辦,他說要設「陷阱」,陷阱是一條長條形的竹簍,竹簍要很軟,所以最好用細竹皮做,長度大約半個人長,太短就沒有用了。他說我們常吃的這種鰻魚,一般生長在海水淡水之間,水太鹹了,牠會游到淡一點的地方,要是四周都是淡水的話,牠又喜歡「喝」一點鹹的,我們就利用牠這習性,把竹簍埋在河水通向沼澤的泥堤裡,漲潮的時候,簍口對著海水這一邊,退潮的時候,把口對著淡水那一方,喜歡游進游出的鰻魚一不小心便有幾條會「落」入簍中。不過得隨時檢查竹簍,鰻魚游得進去,自然也游得出來,還有當潮水稍大,漫過臨時築成的土堤,那時鰻魚就無須經過設下的陷阱,就也抓牠不到了。
說話時他顯得特別興奮,但他突然停止,突發奇想的問我:「你有沒有覺得,這樣子抓鰻魚,有點像現在的一種行業?」我一頭霧水,不知要如何回答。他說:「有沒有一點像現在的房屋仲介?景氣好的時候,大家要買房子,景氣不好,大家急著賣房子,都要讓他經手賺,好像不論漲潮退潮,都抓得到鰻魚一樣?」
他說得沒錯,但我不知道為何要舉這個例子。我沒機會問下去,因為是同學會,總有其他人來打岔,而他的話聽起來又有點沒頭沒腦。事後我想,同樣一件事,可能有人受惠,也有人受害,像在買賣上,或在其他事情上都會發生的。我似有憬悟,他在這方面是否受過害,他幾十年前從三星搬到海口居住,是不是受了房產買賣的影響呢?而逼他受害的是否就是房屋仲介呢?但事情有些複雜,一時也不好問。
兩年前我們高中那屆又舉行同學會,我也去了,我們那屆共有三班,那次是三班合辦的,來的人比較多,但沒見到林義雄,一問其他同學,說他已經往生了,再問詳情,同學也不很清楚,我當時覺得一陣茫然。午餐在一家海鮮餐廳吃,幾個人在搶卡拉OK,場面熱鬧又混亂。上菜時有一道日式的蒲燒鰻,主辦的同學說現在海水變暖,已抓不到什麼鰻苗,連帶使得台灣的鰻魚王國也沒落了,所以現在吃的這道鰻魚,是很貴的菜,要大家好好品嘗。我眼前浮現起跟我說捕鰻苗故事的林義雄來,想不到他已不在,心情自是怏怏。說實在,我不喜歡吃這樣一種塗著甜醬的燒烤鰻魚,對於鰻魚,我好像從來沒有喜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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