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6日 星期日

【雲起時】洪荒/一壘 2018/12/14 06:54:43 聯合報 洪荒


尋常夫妻碰到的尋常困境,瑣碎到不足掛齒,但是,不到崩毀,你不知道人生原來不需要敵人,柴米油鹽都是詭雷,只要一顆炸了之後,就會全面引爆……

「男女不平等」,一位九十多歲的長輩聽你簡單說明婚變後,滿臉嚴肅,靜默一會兒,長嘆一口氣,第一句評論就是這五個字。你吃了一驚,當時你說的因因果果無一涉及男女性別,他何以有此結論?但事後想想,歷經世變的老人的確是一眼看透,他是智慧的。
孩子的爸是他們家裡最小的男孩,他媽媽親暱的叫他「仔」時,總有一種特殊的驕寵語氣,像皇太后喚著小皇帝。他們家境清寒,兩個姊姊功課極好,小學畢業後卻都只能去做學徒、童工,幫助家計,成全他們三兄弟繼續升學。他學歷最好,背負的期望最大,卻早早離開了職場。在你心中,他是一個超然物外的人,特立獨行,不在乎他人眼光,雖無事業,但有志業,一周能看完六、七本硬書,潛心學術,自有丘壑,你認為「安貧樂道」應該就是這樣了。
你從未期望他飛黃騰達,但小女兒高中還沒畢業,他就決定完全退出職場,你不免微微惶恐,你知道工作讓他充滿挫折,但誰不是呢?只是多數人堅持繼續面對,包括你。他沒有退休金,你的存款也不足以支撐兩人的老後,你們越老將越貧,誰知道你們會活得多老,這是我們這個長壽社會,多數人的恐慌。你雖然疑懼,但一如這四十年你支持他所有重大決定,他回到了家裡,專心研究學術。
他辭職之後,剛開始是快樂的,你覺得欣慰,你們家至少有一個人做他想做的事,友人問起他時,你總是說,回家能看到像他那樣一張快樂的臉,沒有比這更好的。年復一年,他越來越像一個自我圓足、不假外求、超凡入聖的人,同時,他一直希望你退休,批評你日日年年捲在「趙孟貴之,趙孟賤之」的漩渦,不能超脫,不知生命究竟。
是的,你是紅塵裡的凡夫俗子,每天役於工作,像牛像騾像狗,但你是自願的,工作於你不是只求溫飽或支撐家計而已,職場是你實踐自我的戰場。
在他眼中,熱愛工作是你的「奴性」,他對你的批評之厲,年甚一年,理直氣壯。他跟你說自己有外遇時,不僅理直氣壯痛斥你因工作而冷落他,同時急著告訴你,社區大學多少師奶為他傾倒,以前的國中女同學如何在line上對他表示崇拜。你那時才恍然大悟,他如此渴求女人的仰慕。你們相戀、相處四十年,你雖曾察覺他最愛你的片刻是你在家做菜、打掃時,你也多次開玩笑說他希望你是「愛奴」,但你畢竟沒有增加做愛、做家事時間,反而是不斷增加工時。你雖曾笑他潛意識裡仍是沙文主義,也曾在端飯端菜時「舉案齊眉」,並曾和他討論過才情高如張愛玲,在愛胡蘭成時,也覺得自己「低到塵埃裡」,那是怎樣一種心境?但你終究沒認真對待這些事。
這些都是在你們離婚後,你一樣一樣想起,四十年的愛戀和婚姻,看似歲月靜好,其實,生活塵沙像霧像霾,遮住了彼此面目,更看不清遠處,濃度超過臨界點時就爆燃。
尋常夫妻碰到的尋常困境,瑣碎到不足掛齒,但是,不到崩毀,你不知道人生原來不需要敵人,柴米油鹽都是詭雷,只要一顆炸了之後,就會全面引爆,而這回發生在你家,皮開肉綻的是活生生的你。
那天,你在第四台電影頻道上看了丹佐華盛頓自導自演的電影Fences《心靈圍籬》,主題是有色人種的困境,其中一段是外遇,你再一次從別人故事看到你們。沒有人是獨特的,不管他自以為是知識分子或為生存掙扎的所謂「低端人口」。
「家」真是一個奇妙的字,雖有小吵小鬧,那個用屋頂罩著、用圍籬圈起的叫作「家」的小屋,都看似平靜美滿,直到外遇掀炸了那個屋頂,才知道原來到處都是引線,微不足道,每一條卻都能要命。
電影裡的男人在坦承有另一女人時,也是理直氣壯,他對家裡那個每天穿著圍裙忙碌的女人說,家庭是家累,他每天只顧著餵飽家人,都沒有自己,只有外面那個女人能讓他放鬆大笑。那個正走向暮年、一直身處社會底層的男人說,自己像個一直被困在一壘的人,沒有人可以讓他跑向二、三壘。他認為,只要他跟那女人一起離開,他就有機會擁有全新的人生。
他太太大滴大滴的眼淚往下落(啊,那眼淚,薇拉戴維斯演得真好,清透的淚像爆裂的心迸出的碎玻璃),她說,她每天都盡力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打掃、洗衣、烹飪、調節他們父子的緊張關係,她每天晚上在臥室也十分努力,儘量相信他是最好的男人。她哭問他,當他抱怨自己為了家都是犧牲時,他以為她沒有夢想和其他慾望嗎?她鼻涕眼淚花了一臉,痛心疾首的問,當他被困在一壘,是誰不離不棄陪在他旁邊?
她也跟他一樣,一生一直在一壘。
一壘的定義是什麼?
你有一個朋友是家庭主婦,先生是基層公務員退休,兒女婚後也都住在家裡附近,子孫十幾人,每天回來吃晚飯。你朋友已七十歲,天天張羅一大桌熱騰騰飯菜,人聲喧騰,累,但也樂。這一家像一個小小的太陽系,父母是那顆恆星,家庭溫暖,萬物生長,兒女各有所成,但都環繞著父母。你朋友這對夫妻,一如許多平凡夫妻,唯一功業就是拉拔幾個孩子長大,他們一生只是在一壘嗎?
多少社會定義的成功人士,親子或手足連圍坐一起好好吃頓飯都不可得,王不見王,甚至對簿公堂,這種豪門比那對平凡夫妻更幸福快樂嗎?你那位朋友十六歲就出來幫傭,帶大雇主兩個兒子,賓主至今仍時相往來,超過半世紀,老雇主跟朋友介紹她時,都敬重的說她是表妹,並常提醒已事業有成的兒子要記得感恩,因為當年那個小保母的美好人格對他們的成長影響深遠。她,一生是在一壘嗎?
十九世紀,在美國充滿反華氣焰並把華人勞工叫作「豬仔」的年代,一位中國長工以一生的忠誠和敬慎得到他的紐約主人尊重相待,這個長工晚年捐出畢生儲蓄一萬兩千美元,希望在哥倫比亞大學設立漢學系,讓充滿種族歧視的美國人了解中國文化。他的主人卡本蒂埃是哥大畢業,他寫信給母校,高度推崇這位中國長工,「不錯,他是個異教徒,正像蘇格拉底是異教徒一樣……這是一個罕有的表裡一致、中庸有度、慮事周全、勇敢仁慈的人,他謹慎小心,克勤克儉。在天性和後天教育上,他是孔夫子的信徒;在行為上,他像一個清教徒;在信仰上,他像一個佛教徒;但在性格上,他則像一個基督徒」。這位長工名叫丁龍,他的主人為了完成他的心願,在一萬兩千美元之外,陸續再捐了近五十萬美元,哥大後來以這個中國長工之名成立「丁龍漢學講座教授」,首任講座教授是胡適的知名德籍老師夏德。卡本蒂埃晚年居住在一個小鎮,他家前面有一條路,名字就叫「丁龍路」。史學大師錢穆也曾寫過丁龍講座之事,據他了解,丁家三代都不識字。丁龍來自文盲家庭,一生只是男僕、管家,而他催生了美國一流大學漢學系。這樣的人是在一壘嗎?
以世俗眼光來看,你可能是那個上了二、三壘的人,他原本是為你高興的,他總說,他一生最成功的投資就是知道你是「潛力股」、「未來股」,他也因為你而看到更高更遠的風景,但直到他離家前最後半年對你的諸般怨怪,你才發現他的心情一直在一壘。
他想超然物外,最後仍不自覺的以世俗眼光評量了自己,他想把握人生最後一棒,匆匆奮力一擊,而那一棒摧毀了你們的婚姻。對你來說,他打出了你人生的界外球,但你衷心希望那是他的全壘打。
貧賤夫妻百事哀,電影裡那對夫妻沒辦法離婚、分居,他們太窮,誰也搬不出去,甚至沒法分房、分床,因為家裡沒有多出來的房間。他們夜夜睡在同一張床上,那個太太在黑暗裡瞪大著眼睛看天花板。
你替她顫抖,你慶幸自己有能力離婚。當時,他給你三個選項,一是離婚,你付給他房屋巿的一半,他搬走;二是離婚,住在一起,各不相干;三是不離婚,住在一起,各不相干。他想選二或三,繼續和你仍在「家」這個屋頂之下生活,你毫不考慮的選了一。不要纏鬥,讓他自由,你也才能自由。纏鬥只是讓彼此面目可憎,你不忍,不願,你最後僅僅希望保留兩人的尊嚴。你希望離婚也能像知識分子。但是,什麼是知識分子?這跟一壘一樣,沒法一字一字定義清楚。
你把錢匯出時,走出銀行,抬起頭,忽然感謝天,謝謝他讓你生在這個時代。尤要感謝父母,你父親雖重男輕女,但父母對你們姊妹鞭策甚力,讓你們有能力自謀生活。你不必像以前的女人含悲忍辱和已不愛你或你已不愛的人困守在同一個屋簷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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