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8日 星期日

【跟著斗哥友天下】不再哭泣的父親節 文/張光斗 聯合報 2016-09-18

家長叫劉明創,朋友直呼他創哥,我叫他劉爸。圓臉,濃眉,中等身材,鮪魚肚,地中海式的髮型。一生都在忙碌營生的平凡男子。

●絕望心碎的打擊
我跟他們是有緣的;自聽到他們故事的那個瞬間開始。
家長叫劉明創,朋友直呼他創哥,我叫他劉爸。圓臉,濃眉,中等身材,鮪魚肚,地中海式的髮型。一生都在忙碌營生的平凡男子。
他的另一半燕雪,典型的賢淑女子,總是低著眉說話,就連聲音都不敢太大,怕擾人瞌睡似的。
他倆育有一女一子,姊姊與弟弟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據說,燕雪以前帶著兩個孩子出國,會在海關被訓斥,「為何兩個孩子的護照使用同一張照片?」女兒Ellie一向自有主張,高中沒畢業就鬧家庭革命,非要單槍匹馬地去美國念書。兒子曜瑋,孝順體貼,守在父母身邊,按部就班地長大求學。在曜瑋心中,姊姊是他的偶像,他也嚮往有一天能夠翱翔天際,行俠仗義,四海照顧貧困地區的孩童。而Ellie自認為曜瑋的小媽,凡事護著弟弟,就算人在海外,也要管盡弟弟的事。
這樣一個在台灣經常可見的四口小家庭,卻注定要迎來巨大的意外。四年前的八月八日,父親節,劉爸與燕雪飛到沖繩,陪伴燕雪的父親同歡父親節。當晚,接到電話,方才於印度完成國際志工的工作,就要升大四的曜瑋,竟然在回台前夕發生了車禍。他所搭乘的車子擦撞到鄰車,穿越過對面車道,撞樹而停;曜瑋被彈了出來,送到連護士都沒有的保健室,氣絕身亡。
這是個血跡斑斑、絕望心碎的父親節。
我是在曜瑋出事的幾個月後,在紀念曜瑋的一個活動上見到劉爸、劉媽。他倆最終決定成立一個基金會,支持國內的大學生走出台灣,前往印度、非洲等落後地區,陪同當地的孩童學習、遊戲,也培養自己無畏的奉獻精神,並體會身在台灣的幸福,即時掌握自己的人生方向。
從看到他們夫妻的第一眼開始,便無法承受他倆自全身每一個細胞所流淌出的沉重悲傷。而後,到台中去拜訪他倆,我雖不是醫生,也明白他倆孱弱到何種境地。劉爸離開座位,外出抽菸時,劉媽媽跟我說,劉爸的憂鬱症不但又犯了,而且趨於嚴重;劉媽媽轉身去取資料,劉爸就跟我說,劉媽媽太痛了,走不出來。劉媽媽畢竟是女人,可以柔軟地說出內心的感受,她說,如果曜瑋有一點叛逆不聽話,她都能說服自己死心;就是因為這孩子太乖太懂事,她真的無法放下失去曜瑋的疑懼。她的生命破了個大洞,根本無力拾輟。
而後,劉爸帶我們去吃麵;他叨叨絮絮地語不成句,有些意思我沒懂不說,他那空洞無光的眼神,老讓我聯想到菜場裡橫陳在平台上的死魚,牠們翻白絕望的眼珠。
我建議劉爸,趕緊振作起來,最好是重新走一趟曜瑋在印度走過的路;一旦看到曜瑋生前相處過的孩子、同事,或許就能覓得那帖療傷止痛的解藥。劉爸想都不想就搖頭了,他說,時候沒到。
我只能遠遠地觀望著劉爸,讀他在臉書的鋪文。每當他在午夜突然鋪出曜瑋的照片,直白道:兒子啊!爸爸想你啊……我猜,遠在深圳的他,肯定是喝完幾杯不加冰塊的威士忌後崩潰,那一夜,他又別睡了。
●走兒子走過的路
我忙,他更忙;我們頂多會在臉書上聊兩句。直到去年,他忽然帶著劉媽媽與Ellie由台中到台北來。他難得空出幾天假,說是要補償老婆女兒,四處走走,希望我與妻能帶他們到法鼓山巡禮。那一回,他的神色稍稍好轉,但還是有些心不在焉;劉媽媽則是老樣子,眉頭不曾鬆緩下來。
今年初,某晚,他在臉書上留言給我,問我睡了沒?我們立刻通了電話。電話中,我彷彿聞得到他口氣中的酒味。不過,他難得輕快愉悅了起來,哇啦哇啦地宣布,終於準備好了,今年的八月初,咱們就去印度。
半年過去後,我們終於成行。
原本劉爸計畫八月一日出發,八月八日回台,他一心要在今年的父親節,以轉換過的另一種心境,把曜瑋從印度帶回來。適巧「點燈」節目的主持人賴佩霞,因北京的行程改變,無法於預定時間出發;劉爸從善如流,改為八月八日出發,十五日回來。我忍不住誇讚劉爸,以一種更積極正面的心情出發,等於是補償自己一個欠缺四年的父親節。
八月八日,我與點燈的外景夥伴由台北出發,劉爸劉媽自台中啟程,Ellie則自深圳的工廠出門,我們齊聚在香港機場,一同搭乘香港直飛孟買的班機。我們的行程是這樣安排的:由孟買到Pune普內,那是曜瑋在當地的國際志工服務地,有一所幼兒園與小學;然後轉往埃洛拉石窟,曜瑋在日記中提及,因參訪時間不夠,最重要的一到十號佛教石窟未能看到,他發願要再去一趟。然後要轉兩趟飛機到新德里,不但要去曜瑋出事的地點憑弔,也要到曾經協助處理過曜瑋後事的中華民國代表處,以及佛光山道場致謝。
我們稱此行的前半段是「圓夢之旅」,後半則是「感恩之行」。最為難得的是,不僅有四年前,一同趕到印度的劉爸公司蘇文通副總一路護航,還有印度代表處的武官陳慧興,雖然已經回國退伍,這次亦專程由台北飛到新德里,與我們會合。
這一路的行程,是我過去二十二年外景經驗中極為特殊的一次,尤其是前半段,我們幾乎都是天沒亮就出門,摸黑回酒店。有兩天的中飯都沒得吃,一路就是趕路、拍攝。到了新德里,好不容易可以緩一緩步調,但是前往曜瑋出事地點,是我們參訪泰姬瑪哈陵的回程,那還真是最長的一日。
印度的交通狀況是有名的,不但塞車嚴重,駕駛們的超車超速功夫更讓人嚇出心臟病,不平馬路的顛簸跳動也教人翻出前夜吃食的味道。我們突破人牆、淋完大雨、掙扎著拍完印度最為人知的世界奇景後,便陷入漫長壅塞的車陣裡;眼看著天色漸暗,領航的代表處人員不斷更正到達出事地點的時間。最後是過頭了,車子又在黑暗與車陣中回頭尋找。
歲月真是無情的魔術師,只不過四年的功夫,曜瑋出事的地點已變了樣,不但多出工廠,住房也填滿了路旁,最後是以幾株尚未被砍伐的樹木以及特殊的彎道,才確認了地點。
下了車,哀戚又回到劉爸、劉媽、Ellie的臉上。主持人賴佩霞不愧是心靈輔導師,她緩緩地帶領著劉家三人,讓他們在車輛來去疾駛、喇叭聲此起彼落的煩亂路邊,整理出寧靜又溫馨的氛圍;雖然眼淚還是氾濫成河,但我察覺到劉家三人由激越不捨的心境,逐漸安定平和下來。佩霞最後詢問他們,可以放下牽掛,離開現場,上車離去了嗎?他們彼此互望一眼後,肯定地點了頭。
那晚,我們回到新德里已接近午夜。
也就在那晚,我開始改口,叫劉爸為創哥。我刻意要揮別那位哀傷苦絕的劉爸爸;我堅決地相信,行完這趟苦路,劉家三口應該都可以讓心口的傷緩慢平服,那也正是曜瑋得以自由飛翔的一個起躍時刻。
往後的父親節,世間將會少掉一位哭泣的父親。
我誠摯的祝福。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