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3日 星期六

生命最後月台的優雅 吳品瑜 中國時報 2015年10月02日 04:09

有時婆婆再度陷入昏睡,我也是自顧自地說著,因為我知道她的耳朵聽得見,便真的像送行者叮嚀她起來:「媽媽,你到那邊見著爸爸後,請幫我們跟他問候喔!還有,那張爸爸臨終送給你的生日禮券,你帶在身上,記得跟他兌換禮物喔!」

臨終的譫妄或許非常天馬行空,然而,婆婆生命的最後一個午後,我陪著她無邊叨絮,慢慢地等待虛幻的火車到來,卻是她生命最後月台的優雅。
婆婆往生前三天,時有譫妄現象,一會兒吩咐我去早已不存在的山上烘培坊買蘋果派,一會兒要我幫她拿來皮包、行李準備搭機,再不然就是眼睛空茫地對著牆壁、天花板喃喃自語,彷彿虛空中有位我看不見的人存在。
從小經常聽母親繪聲繪影地描述臨終病房裡,病人大吼大叫說有牛頭馬面,或者已故的親友來接他們,而陪同家屬個個膽戰心驚的模樣,這常讓我對死亡有恐怖的想像,感覺像被鬼抓,連逃命都來不及的無助。然而,第一次從事臨終照顧,所幸是在德國,跳脫民間信仰的鬼魅聯想,當婆婆出現喉頭腫脹、吞嚥困難,家庭醫生囑咐無須服侍婆婆服藥與打針,甚至連基本進食都免除之後,我的工作似乎從現實的身體照顧,進入另一階段的非現實想像。
婆婆接續地昏迷與譫妄,偶爾來訪的大伯從不知所措,轉為惱怒,我的兩位青春期女兒們呆愣地望著我,不知怎麼的,平常就很愛演的我,竟順勢地配合演出,看得他們瞠目結舌。
婆婆往生前一天的午後,用著孱弱的氣音,焦躁不安地一直問我:「幾點了?」
「現在是下午兩點半!」我拿起手機回答她。
婆婆語音混濁,咕噥地說著:「你幫我買的火車票是幾點要開?」
我的耳朵湊近她的嘴邊才拼湊聽懂,便隨手抽出一張紙條,煞有其事地看著說:「喔!六點半才要開出!別急,還有時間!我就陪你坐在月台上聊一聊等火車。」說完,便將紙條塞進她顫抖的手心裡。
「還有時間啊!」婆婆鬆了一口氣,整個人軟癱陷在被褥中,但是微笑的弧線卻輕輕揚起。
我坐在病榻上,用手撫摸著她,指尖撥弄著她灰白的髮,掌心溫度偎著她失溫又危脆的每一吋肌膚。我知道她很享受這膚觸,在夾著濃痰的不順呼吸聲中,卻有一絲絲的打盹的鼾聲。
忽焉想起跟先生派駐亞洲的十多年,每次暑假結束帶著孩子們在法蘭克福搭機,婆婆都會不辭辛苦地跟我們從斯圖加特坐火車到機場,並堅持送我們到出關的地方,不斷揮手直到我們的背影再也看不見。
然而,這次我們卻成了送行者,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媽媽,你記不記得有次我把退稅的錢領了,請你跟孩子在飛機起降的靠窗餐廳吃飯?」我自言自語著。
「啊,飛機好近、好大喔!」閉目昏沉的婆婆,竟然接續回答我。
就這樣我們婆媳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說的都是這十幾年來的機場送行趣事,孩子們貼心地將小卡片塞在她的皮包,等她轉身要搭火車時竟意外地發現,害她紅了眼眶,或者我們登機後,孩子打開小背包,發現奶奶準備的零食袋裡滿滿的橡皮糖與自家花園的早熟蘋果……
有時婆婆再度陷入昏睡,我也是自顧自地說著,因為我知道她的耳朵聽得見,便真的像送行者叮嚀她起來:「媽媽,你到那邊見著爸爸後,請幫我們跟他問候喔!還有,那張爸爸臨終送給你的生日禮券,你帶在身上,記得跟他兌換禮物喔!」
婆婆孩子般地笑了,還有一點被寵愛的嬌羞。
臨終的譫妄或許非常天馬行空,異想的死亡世界也許陰森詭異,然而,婆婆生命的最後一個午後,我陪著她無邊叨絮,慢慢地等待虛幻的火車到來,卻是她生命最後月台的優雅,一如她往生面容淺淺的笑,正是旅人帶著送行者的祝福,對於前行的美好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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