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7日 星期四

馬家輝/親愛的台灣主播,能夠說話慢些嗎? 聯合報 2014.04.14

彷彿每則消息都指向世界末日,不管主播或記者是男或女,皆以高八度的聲音讀報新聞,尖亢、刺耳,像用一把利刀刮玻璃,說好聽點則似蔡康永式綜藝節目裡的女嘉賓.....
近來關注台灣社會情勢,特別從早到晚瞄著電視屏幕,感謝那個小小而萬能卻又有少少無恥的機頂盒,讓我可以隔海觀看三四十個台灣電視頻道,中視華視民視公視,以至於藍的東森和綠的三立和其他什麼非凡什麼緯來什麼龍祥,統統有齊。妻自台灣來,應知台灣事,跟故鄉現狀幾乎「零距離」,完全消除離鄉背井的孤立感。而且深富「教育意義」。
妻子在台灣花蓮出生和成長,慣說台語,但我聽不懂,大女孩也聽不懂,在港多年,她唯有用國語夾雜著不純正的粵語跟我們溝通,卻仍心有不甘,常想找機會把台語灌入女兒的腦海。自從有了機頂盒,教育機會來了。每夜到了晚飯時間,一家三口坐在電視機面前的餐桌上,飯菜碗筷一字排開,電視頻道也被啟動,她特地轉到以台語為主的本土頻道,看新聞,聽評論,屏幕上有中文字幕,大女孩聽不懂卻看得懂,因被情情愛愛的戲劇內容吸引,慢慢地,一天一天地,便懂了。
然而日夜追看台灣電視新聞,卻也愈看愈心涼與心慌,聽力和視力似乎都追趕不上新聞速度了,怎麼辦怎麼辦?
屢向台灣新聞界朋友打聽,怎會變成這個樣子,一直沒人給我清楚答案。所謂這個樣子就是,電視新聞的播報方式怎會變得這麼浮躁這麼焦灼這麼貪婪,我覺得已經超越一般人的接受能力界限了。當然,或許只因我自己不是「一般人」,我較遲鈍,故跟不上,故只是我的個人缺失。
你找個機會看看,做個評斷吧。
先聽速度。在香港播新聞,主播或記者皆通常每秒只講四個字,用比尋常說話稍快的語氣表達信息。但在福爾摩沙,主播和記者皆像要買完趕回家煮飯般,每秒說出六七或八個字,速度快了接近一倍,簡直像在速讀而不是播報,像是努力盡快把新聞讀完,收工返歸,吃喝玩樂。又似是心中有著無比惶恐,彷彿福爾摩沙發生了太多太多新聞,不盡快把眼前這則消息讀完,便來不及了,台灣將要陸沉而大家都不知道了。可笑到極點。
是的,惶恐,如果不談語速而談語調,更是彷彿每則消息都指向世界末日,不管主播或記者是男或女,皆以高八度的聲音讀報新聞,尖亢、刺耳,像用一把利刀刮玻璃,說好聽點則似蔡康永式綜藝節目裡的女嘉賓,十居其九是娃娃聲,像鄰家少女走到屋外見到有一隻貓爬到樹上而覺得那是天大驚喜,必須用盡全身力氣告訴整條村里整個市鎮的叔伯嬸嬸。所謂沉著,所謂鎮定,所謂大方,所謂不亢不卑,完全跟她們的語調無關,其聲其調所能帶給電視新聞觀眾的情緒想像只是焦躁二字,又是另一種可笑。
再來,把焦點從聽覺轉到視覺。當下每條新聞頻道都流行於廣告時段裡把畫面切割得支離破碎,正中間是一個窗框畫面,播著廣告;左邊是另一個小窗框,播著新聞片段;小窗框的上下方皆有標題字句,告訴你發生什麼事;屏幕最底部,有兩條「跑馬燈」,從右至左高速滾動著其他新聞文字。換句話說,觀眾只有一雙眼睛和一個腦袋,卻須同時處理五六項信息。何其貪婪啊又何其悲哀,把觀眾假設為一具簡陋的機器,只負責聽和看硬塞到他們眼前耳內的資訊,完全不顧及觀眾能否消化和理解此等所謂新聞信息。
當電視新聞播報狂躁新聞,其實,往往,電視新聞本身便是狂躁的一種。不管有多少間誠品,台灣終究仍是台灣。  (作者為香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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