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診之後，心頭牽掛的，是那些退場白。那是患者在正式會談中不想讓它出現，但對說或不說充滿矛盾，而於臨別前用力投出的一擊.......
退場白，指的是心理治療正規時間結束後，個案道別離開前，說出的幾句話。
心理治療和生活中的對話聊天並不相同，治療師和個案透過定期晤談，建立治療關係，個案的人際互動模式從中展現，於此架構中，個案得以梳理想法，情緒經驗也慢慢得到矯正。這是個漫長的過程。而退場白之所以重要，是它透露了在正規時段因「阻抗」沒有顯露的訊息。
一般精神科門診，會談時間不像心理治療般固定，但有類似之處，患者坐在椅子上時就像正規時段；看診結束，患者起身走到門口短短幾步，有人會回頭講幾句話，隨即開門離去。這些話我會看成退場白，而特別重視。
好想中樂透的男生
男生因工作失眠傷神，他進入明星公司，發現志不在此，糾結著想找份單純的差事「輕鬆賺爽爽過」，卻遭家人反對，也沒把握能換到收入同樣穩定的工作，最後為了薪水留下。
他常苦惱地問我：「醫生，你會怎麼選擇？」我多是聆聽鼓勵，而不幫他做決定。他貌似理解，一年多下來，情緒隨著工作壓力時好時壞，但總是十分配合地準時回診拿藥。
某次會談結束，他突然說：「我好想中樂透！中一億頭獎就一輩子不用工作……喔我會來分紅，之後就不會再來了。」隨即離開。
他想從現實中透氣，想用美夢讓自己不致絕望。但為何退場白才說？或許他壓抑的心聲是：「我來看診也是不得已，醫生你也幫不了我。」他對我既依賴又生氣，在我這裡要不到煩惱的神奇解藥，一如現實裡不存在他幻想中絕對無害、舒服安逸的世界。
自覺說太多的男人
男人擔任大型企業管理職，年逾不惑，他卻說自己碰上「中年危機」。他看不慣公司因「血統」問題衍生的不平等，儘管自己也是主管級，仍常擔心工作不保而恐懼焦慮。
某次，他講到公司政策疾風厲行突然轉向，頻頻表達對上級的不滿。「如果你們醫院這樣做，你也會生氣吧！」他忿忿不平地說。後來我將話題稍拉回，再以藥物調整總結。
「今天先這樣，下次再聽聽你的心得。」我說。
他起身，苦笑回一句：「我說太多了。」隨即走出門外。
我好奇他言下之意，是看診不該說這麼多？或對自己的氣憤感到不好意思？
身在龐大企業體系，權力爭奪折衝無法避免，一定得努力讓自己強大，但某些程度卻要壓抑自己，那又有多難過？
試探關係的女人
女人風姿綽約地來到門診，心裡的焦慮恐慌卻難掩蓋。每每話匣子一開，抱怨就像關不住的水龍頭。她講男友如何不長進、被對方父母嫌棄、在職場被排擠、連母親都譏諷自己。她個性要強，曾被刺激到有尋死想法，但為了不讓仇人看笑話，撐了下來。
那些都是「那時那刻」，通常我都聽著，讓她宣洩。
會談告一段落，約定好下次回診，她轉身走到門邊，問：「醫師，你每次聽我倒垃圾，回去都怎麼紓解？對你真不好意思，你是我的貴人。」
這樣的退場白，感謝底下是對「此時此刻」治療關係的確認與試探。「我說那麼多你撐得住嗎？你夠包容我嗎？」這般互動正重現個案的人際模式。
「不會，只要妳講，我很願意聽。」我說。不自覺我被推上好人的位置。
這是關係的心理戰，我們一起上演。
她真正的台詞是：「醫生，你在意我嗎？」
下診之後，心頭牽掛的，是那些退場白。那是患者在正式會談中不想讓它出現，但對說或不說充滿矛盾，而於臨別前用力投出的一擊，別具意義。面對難以碰觸、言說的內在世界，它就像一條線索，往下追，就有機會解開重重防衛。
聽懂退場白，予我一扇窺見內心的祕密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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